“美术老师?”年轻人一愣,随即他笑了一声,“实在是不好意思了,我搬过这边没多久,并不太清楚这个。不过我听说……”

他低头看了看小区门牌上剥落的红漆,似乎在辨认着“有间画室”几个字。

“不过这里好像确实有过美术老师。”

年轻人抬起头,微微侧身,为秦时和田警官让出一条路来,“就是我不大清楚,不然您再进去问问?”

他语速很慢,态度也足够谦卑,和现在那些年轻人一点都不一样。

田警官打量着他,深色的大衣一丝不苟地扣着,从下颌到下摆,严严实实的一排,没有一处漏下。垫肩略微显得有些宽了——也或许是他太过于瘦,长度合身的衣裳,肩膀竟然多出近乎一指来。脚上穿着一双马丁靴,田警官特地注意了一下那双马丁靴,黄褐色的,圆头,鞋头踢破了些皮。

在他侧身的时候,还露出了鞋跟上磨损到快看不清的标:Full-Star。

她想起沈周说的黑色的风衣和Full-Star的马丁靴,紧接着又目测了一下这个年轻人的身高,应该是183左右,大致符合了沈周说的那些消息。

身边秦时正点着头:“麻烦你了……”

这会儿还不到六点,他们三个人站在这个破旧的小区门口已经说了好一会儿闲话。田警官拉了拉秦时的袖子示意他闭嘴,转而问起了这个年轻人:“这么早,还行色匆匆的,你是打算去哪里吗?”

她往后点了点下巴,“我们有车,或许一会儿可以送你。”

“那就不麻烦了吧。”年轻人露出恰到好处的又惊诧、又腼腆的笑容来。他面中偏长,鼻基底有些许下陷,五官走向是下垂着的,即便是在笑,也透露着一种单薄清苦的感觉。他垂下眼,谦卑又柔和的拒绝道,“实在是家中的事情不方便说太多。”

不过是两个陌生人在擦肩而过时说的闲话,再深入就有咄咄逼人的感觉了。

于是田警官没再说什么。

进了小区,向来悠哉悠哉的秦时终于反应过来:“你怀疑他?”

“游戏一开始,谁都是嫌疑人。”田警官抱住手臂,“这游戏不就是为了看咱们互相怀疑甚至自相残杀嘛,就是证据……局里有效的NPC太少了,咱们该从哪找证据啊。”

“证据真是太难搜集了。”

她的目光锁住沈周说过的二层,此刻,那扇窗户紧紧闭合着,安静的像是一只熟睡的猫。

*

证据。

沈周再次按捺下自己心里的冲动。

这游戏里没有证据指控他人可是会死的。

他想起刘阿姨那个扭曲的姿势,脑子里忽然闪过“她当时看到了什么”的念头。但这念头只是一转,转过去了,他还只能当眼前这个老王是个要激他违规提前结束游戏的NPC。

两人的眼神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沈周先放下了电话。

“我知道,这个案子特殊,大家心里都不舒服。”沈周说着,又想起来信息科里白布上的那些碎肉,除了手指清晰,其他散开的都没有办法分辨本来的具体位置。就算他在A大队里见多了生死,现在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凶手固然可恨,可谋划这一切、助推所有发生的所谓的主神,岂不是更可怖吗?

但眼下,他只能把心里的不舒服压下去,企图再从老王身上不违规的扒一扒。

“我也不舒服。”那个寒颤很好的应和了他的话。

沈周叹了一口气,“可我们终归要解决了这个案子,抓到凶手,才能平平安安的活在S市里,现在咱俩差不多,互相折腾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的手按在听筒上,一会儿想该找到那个出租车司机来问问在小区门口蹭了他的那个垃圾车是不是老王那个,这样就有理由审问老王那段时间究竟在干什么了。一会儿又想也不知道他进了警局还能不能再出去,田警官和秦时走的时候忘了问问清楚自己的活动范围——他是玩过类似的桌游的,田警官和秦时大概就类似于团队中的领导者,领导者不发话,他随意一个动作都极有可能踩雷……

感觉胡思乱想了很长时间,才听到老王沉闷地“嗯”了一声。

沈周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表,6:27。

竟然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他想问问秦时他们的进展,但又总觉得不是时候。沈周很多时候自己也挺奇怪的,在A大队时那么果断的一个人,也不知是退伍后过的太浑浑噩噩了,还是这个游戏对他们也有设定,怎么自从游戏开始,自己身上总有种游离在外的陌生感。

耳后又开始疼了。

他把手撑在下颌上,手指刚好点到那一条疤上,轻轻揉了几下,那痛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大有愈演愈烈的态势。不知道是从哪一点开始,牵扯着多少条血管和神经,疼起来的时候总带着他半张脸都僵直又麻木。

沈周点开监控,几段监控田警官都分好了文件夹,只是这会儿监控依然是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他尝试着把屏幕调亮,对比度拉大,却还是黑乎乎的。

随机点开几段都是这样,他干脆还是顺着耳后疼起来的地方摸着,大概是想摸到始作俑的地方。

老王一时也不再说话了,只是站在窗前沈周站过的位置上,脸色沉沉的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说……”老王盯着窗外,并没有回头,“如果抓到了,凶手会被判什么?”

“死刑吧。”

沈周随口应了一声,他似乎在那条疤里摸到一颗圆圆的、小米粒大的一颗痣。

他应该没在这里长过痣。

入A大队之前的体检绝对详细,他甚至都知道自己左边大腿后侧有三个斑,自己耳后,如果不是因为受伤留了疤,那应该是光滑平整的一块肉。那如果不是痣的话……沈周手指用力,那个痣一样的东西即刻就传来痛感,顷刻间四肢僵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死刑啊。”

老王的语气忽然有点奇怪,他拧起眉头,“坦白真的能从宽吗?”

“不一定。”

沈周把手拿开,又依次点了一遍监控。金灵桥上的监控依然是他要关注的重点,刘阿姨非要在那时出声打断,也必然是因为监控里涉及到了什么。

他随声说着,“毕竟是个挺恶性的案件……”手指一滑,却又在菜单栏点开了有关王芸的介绍,他自己都忘了是什么时候点开的网页,也或许是随着Full-Star的品牌介绍跳出来的。

匆匆一瞥,刚好看到其中一句,“爱养大型犬。”

沈周眉心一跳,从抽屉里翻出那颗狗粮,照着上头的字样进行搜索,这是个外国的牌子,满屏幕的英语让他有些头大。也不必逐字逐句的翻译,他只大概一眼,就迅速捕捉到了当中那句“常用于大型猎犬饲养”。

小区,Full-Star,离异的女人,大型犬,狗粮……

沈周忽然朝老王招了招手,“你过来看看,这双鞋像不像你的那一双?”

接着他迅速点开了王芸的图片,放大,转目去看老王。

王芸是个很优雅的女人,起码在照片中应该是这样。

长眉细目,五官小巧又秀气,在化妆品的加持下又添了些古典的韵致。

这是张半身照,旗袍的高领包裹住她的纤长脖颈,翠绿色的玉石盘扣一丝不苟地扣住,双手交叠在膝上,腕间一对玉钏随意散着,长发在脑后低低挽住,檀木的凤凰簪垂下几串小珍珠流苏,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温婉的气质来。

老王一过来就瞥见了屏幕上的这张照片,神情接连变了几次,顿了顿,自认还算平静的说了一句,“哪里有鞋?”

如果不是沈周心里怀疑,从一开始就关注着他的所有神情,眼睁睁看着讶然、惊艳、失落以及不甘等情绪轮番在他眼中出现,此刻也会觉得老王与王芸就是素不相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不知道怎么碰到鼠标了。”沈周连忙退出这张照片,重又点开了一张马丁靴的图,“你看看这双,像不像?”

屏幕上出现了一双马丁靴。

这品牌的鞋子大多相似,沈周觉得马丁靴也无非就这么一种款式,加不加铆钉,鞋带改不改拉链,方头还是圆头……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改动,总体上还是相似的。

“不像。”

老王又看了看自己脚上的这双,“明明就一点也不像,就连颜色都不一样,这双是石青吧。”

沈周点了点头:“嗯,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像了。”

或许是他浅薄和认知偏见,可是一个穿着寒酸的环卫工能说出石青这个颜色……再想到那个小区门口的“有间画室”字样……沈周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或许画室的主人与老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或许,那个画室的主人就是杀人凶手。

甚至,就是老王是凶手也说不定呢?画室只不过是他用来伪装的地方。

他谋划的这样周全,也不过是因为那一段失败的婚姻,因爱生恨入魔,动不了远在T国的王芸,就让她尝尝失去至亲的味道……沈周忽然觉得,为什么一开始没想到这条线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