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低沉,几乎压在了山顶上,琼崖山同样一片阴沉。

各路人马浩浩荡荡的聚集于山下,等待冬猎的开始。皇家围场旌旗飘展,皇亲贵胄,世家子弟齐聚,俱是想要一显身手,当然各国的使节也来了。

营地中央支着一顶巨大的帐篷,厚实的毡毯覆盖,冬寒被结结实实的挡在外面,那是帝王的皇帐。

付盈晏站在火炉旁,偶尔会听见帐篷外的动静,想来是一片热闹。地上软软的毡毯,她刚才用手摸过,又软又滑。

本以为会有自己的一座帐子,没想到是安排在萧翌修这里。

她瞅去倚在软塌上闭眼休憩人,脸庞安静,面如白玉,宽大的衣袖垂到地毯上……倒与他醒着的时候完全不同。

也就想起两人上一回在金华宫,她好心给他装了一袋糖霜,平时喝茶可以放上两颗,却没想到人非但不领情,还那样凶。

付盈晏至今都记得萧翌修当时的模样,就像是在勤政殿外那次一样,甚至更可怕。也就明白了,他始终是暴君,尽管他帮过她,可还是会轻而易举的要了她的命。

乳母说过,一定要小心的,看来还是少说话的好,最好就不见面。

可是不成,她来围场还有一件事要做,又必须和他说话。想到这儿,付盈晏叹了一口气。

突然,榻上的人睁了眼,正好对上她的目光,他休息过的眼眸染着一丝潋滟。

“好看?”

萧翌修从软榻上缓缓坐正,抬手扫开衣袍上的褶皱。不是平日中的玄色龙袍,休息中的他身着一件淡色的里衣,因着躺过,领口处蓬松开,少了凛冽,多了一份慵懒。

“好看。”付盈晏点头,好一会儿才明白对方的意思。

单说萧翌修的那张脸,的确是无可挑剔,只不过平日中众人皆畏惧他,更多记住的是他身上的暴戾之气。

然而这“好看”二字从付盈晏口里说出,就是那样直接且自然。她的眼神纯净,无有一丝杂质,说的时候也并无讨好刻意,就只是简单的认同。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桃色衣裙,发上依旧只系了一条丝带,娇生俏丽,安静得像枝头独自开放的桃花。

萧翌修看着她轻轻迈步,像夏日水中的芙蕖,摇曳随风,正是往他这边而来。

帐外传来几声马儿的嘶鸣,那是众人为即将开始的冬猎做准备。

他见她过来,然后在他的眼前蹲下,继而低下头,捡起方才他滑落在毡毯上的那条被巾。

萧翌修身子前倾,伸手捏上少女的下颌,指肚上是她滑而带着温热的肌肤,那样细腻。

“付盈晏。”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叫她,看着那张脸,叫出她的全名。

付盈晏本想着把被巾叠起来,被人挑着下颌,也就对上了眼前的人,近在咫尺,看得清他眼眸中的自己。

“是,我……”她应着,突然记起自己应该如何自称,“臣妾在。”

后面三个字声音很小,能听出有些别扭,可是她的眼中还是那般澄明。即便那“臣妾”两个字,好像也未染上别的意思,只是一个称呼,没有男女之情。

这样简单。

萧翌修的手指落在少女的眼角,又往前近了一分,嘴角微勾:“臣妾?孤其实还未真的给你册封。”

付盈晏下巴微疼,这样瞪着眼睛也开始发酸,然后就对着人嗯了一声,样子很认真。

不多说话,不乱做事,省得再惹怒他。

她跪坐着,整个人陷进软软的毡毯,脸上那样的纯真。

“拿去泡茶。”萧翌修松了捏着少女下颌的手,将一件物什塞进她手里。

付盈晏低头,掌心中躺着一个金色锦囊,系口的红绳抽得紧,搭在小手指上。

“糖霜?”她用手捏了捏,不明白的抬起头,眉间起了小小的褶皱,身子下意识往后移。

萧翌修语气淡淡的,眼神别去一旁:“不是你说的,用它泡茶。”

“是这样没错……”付盈晏犹豫,那他到底是喜不喜欢糖霜啊?

“多出来的,就给你了。”萧翌修道。

“给我?”付盈晏眨了下眼睛,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这样算是道歉吗?

“想出去看,就去吧,”萧翌修身子后仰,“但是记住,不准离开营地,要走动也只在大帐周围。”

“真的?”付盈晏问,原本还在想怎么出去,现在他自己说出来了。

“不去就留在这儿。”

“去。”付盈晏赶紧点头。

萧翌修看到了少女脸上的雀跃,转身跑到衣架旁开始披斗篷。一件很小的事都能让她开心,继而忘了所有不快。

他便看去大帐门帘处,眼神一暗:“屠诏,进来!”

一阵冷风卷了进来,门外的高大侍卫掀帘而入。

付盈晏走出大帐,拢了拢身上斗篷。

一眼望去,冬猎仪式已经开始准备,远处搭起了高高的台子,有人在忙活着做最后的准备。

一个宫女跟在她的身后,她走到何处,人便跟到哪里,影子一样。

阴霾的天飘下了细雪,点缀着这片繁忙的营地。

在一处围栏地方,付盈晏停住脚步,不远处站着一个背对她的身影,身姿颀长,正与一个手下模样的人说话。

她踌躇着,想着要不要上前去?因为实在是与人并不相熟,再就是那人的身份,说起来不一定会帮她。

倒是那人先转过身来,看着围栏旁的少女微一愣神,随后迈步过去,风卷着他的衣袍,飞扬。

“臣参见公主。”男子年轻俊朗,嗓音清朗,抱拳行礼的姿势,撑开了石青色的斗篷。

“项侯爷免礼。”付盈晏忙道,心里升起一种感觉。

当日苏平婉说的是对的,就算原本并不熟悉的两人,因着同是周国人,的确有着一种“自己人”的亲切感觉。

项元正站直身子,眼前的小公主还是来时的样子,可是眼尖的他还是看出了她下颌上的捏痕。是谁做的,他如何不知?

“公主找臣有事?”他问,温润的脸上带着淡淡的书卷气。

付盈晏点头,袖下双手的指头相互勾着,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因着眼前人不但是周国的晋安候,还有一个身份便是,木春瑶的表哥。

那么他会帮自己吗?

项元正看出少女的犹豫,笑了下,眼中温润:“这边风大,公主去那边说话,可好?”

付盈晏看着项元正指的方向,人少且避风,遂点了点头。

而她身后的宫女还是面无表情的跟着,不说话也不乱看。

到了一棵树下,叶子早已落秃,空留枝丫在风雪中摇晃。

“项侯爷何时回周国?”付盈晏问,即使这样阴霾的天,她的眼睛还是那样亮。

“本来是准备回去的,只是还有些事未处理完。”项元正道,“公主是想家了?”

其实很容易猜,谁也不是心甘情愿来魏国的,还打着所谓的“和亲”幌子。这些女子无依无靠,对面的又是萧翌修那个暴君。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她被人扶上马车,很安静,一句话也没说。也就是那日起,人们才知道,原来周宫里还有个小公主。

“嗯。”付盈晏点头,其实她想说并不是想家,因为周宫从来不是她的家。她想的不过是自己惦记的人,“那是冬猎之后回去?”

“臣要听陛下的吩咐。”项元正道,有些事他不能说,关系到国家,总是要紧。

魏帝野心勃勃,对外的扩张从未停止过,短短两年,一些周边的小国已经灭亡,而下一个目标肯定是日渐积弱的周国。

项元正不主张求和,求和只会让魏国更加得寸进尺。倒不若与其拼死一搏,争取生机。自然也不用送一些女子来,牺牲她们,来求那并不稳妥的安宁……

可是无法,周帝生打定主意,无意开战,整日醉心书画美人,重文轻武。

可叹手中无实权,倒比不上那些溜须拍马之辈,还要送美人来魏国。前些天已经死了半数美人,这和亲根本是不可能的。

如此一想,项元正倒也生了一丝疑窦,那便是魏帝当初为何答应和亲?别人说萧翌修喜好收集美人,可他不这么认为,总觉得事情另有蹊跷。

眼见付盈晏脸上显出失望之色,他又道:“公主有何事,说出来,看看臣能不能做到?”

“我想托侯爷捎一封平安信回去。”付盈晏道,这才想起木春瑶对那些美人的话,怕是那些姑娘也想托着项元正捎信吧?

闻言,项元正笑了,看她那般谨慎模样,原是只想捎一封信。

“虽然臣回不去,但是臣的手下可以。正好这两日他会动身,公主写好了信,交与臣便是。”

付盈晏眨了下眼,落在眼睫上的雪溶成了水,抬手擦了下:“真的?”

“真的。”

付盈晏笑了,眼睛弯弯。她没想到项元正如此好说话,倒不像那娇纵的木春瑶。

“我就带在身上。”她低下头,很快掏出一封信,那便是早就准备好的。

“公主放心,臣一定将信给你送回去。”

清雪,枯树,少女一身粉色娇嫩,言笑晏晏,双手抬起送出一封信笺。她对面的年轻男子笑着接了过去,然后说着什么。

萧翌修收回视线,右手搭在宝座上。黑色斗篷将他整个罩住,领口的黑色毛皮厚实,胸前落下两条金色珠链,垂直腰腹,华贵非常,却也显得那张脸越发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