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干干净净的,手心中条条手纹都看得清清楚楚,指尖尤沾着淡淡的茶叶香。

萧翌修手中的折子轻抬,敲在少女细巧的手腕处,一下,两下:“再不拿走,就给你剁掉。”

付盈晏嗖得抽回手,别到自己的身后。赶紧低头,捏着托盘退后两步站好,想等着人把茶喝了,她收走杯盏。

这才发现,萧翌修只有左耳带着耳钉,右耳垂是空着的,有隐隐的伤疤。因着他长得太高,所以这样坐着,才能看清楚。

下面跪着的臣子也不敢抬头看龙案后发生了什么,又是一口一个“陛下三思。”

“三思?”萧翌修懒懒扔掉手中折子,“爱卿仔细说来听听?”

那折子树叶一样飞出,直落在前头那位臣子的膝边。人不由缩了下脖子,很轻易地生出退缩感,却又不得不说:“既然庆王表示愿意臣服,并交出手里兵权,臣以为不必赶尽杀绝,以彰显陛下手足之情……”

“随便他,孤就怕他们不动。”萧翌修截断臣子话语,丝毫不管才说的“仔细说来”。

大臣的话被噎了回去,嘴边的胡须抖了抖。

好似觉得折子拿着不顺手,萧翌修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匕首,在指间转着,眼神自始至终没有看跪着的大臣。甚至,勤政殿外等候的美人,也似乎已经抛到脑后了。

付盈晏在想,是否她们在外等待的那日,他也是这般?又看看那碗茶,还是没有动。

“手足之情?”萧翌修开口打破殿内的沉默,念叨出这四个字,手里匕首银光寒寒,“这样说来,庆王愿意为孤做点什么?”

一位大臣应声:“自然,庆王是陛下的臣子。”

“很好,”萧翌修抬了下眼皮,“那便让他年节回京。”

殿内再次静了,臣子们互相看几眼,此言语不免让他们心中忐忑,似乎是明摆着是想把人诓回京城,然后斩杀……

“陛下……”

“就这么定了,下旨宣萧翌铮回京。”萧翌修不待众臣开口,直接作出决定。

话音落,手里的那把匕首飞出,划出一道银光,最后狠狠地钉进柱子里。

如此,再无人敢开口,纷纷退出了勤政殿。

付盈晏还是安静的等着,今天也是魏帝脾气不好的一天,都扔刀子了。

萧翌修兴味索然的看着折子,许久,案角的那盏茶终于被他端起。

“等等,”付盈晏忍不住叫了声,“茶已经凉了,不能喝。”

说完,她快速走去了隔间,衣角消失在拐角。

萧翌修动了动身子,随意放下茶盏,指尖的触感告诉他,那茶的确是凉了。

没一会儿,付盈晏回来了,手里端了一盏新茶:“我帮你换了一盏,热的。”

她站在桌案旁,清新蓝衣,茶汤冒着热气,袅袅升腾,朦胧了她的眉眼。

萧翌修倚着靠背,伸手便捏住了送上的茶盏,细腻的白瓷像是婴儿的肌肤般滑润。他垂眸,晃着盏中茶汤,清透的茶色,碗底舒展开来的翠绿叶片,茶香洋溢。

“里面是什么?”他看着碗底。

付盈晏绕去人身侧,腰身弯下看着:“我给陛下碗里加了两颗糖霜,润喉去燥,清心泻火。”

正走进来的赵良才刚好听到这一句,吓得赶紧又退了出去。这谁敢给陛下喝这种茶?这个周国小公主胆子太大了,随便就往碗里加料……

“清心泻火?”萧翌修念叨着这四个字,“那你喝了吧。”

付盈晏眨眨眼睛,伸手接过。这是让她试毒?

是了,帝王总是疑心重。反正是她亲手泡的,不会有问题。想着便就端着茶盏送到唇边,轻轻吮了一口。

茶香中带着丝丝清甜,很好喝,冬日可润肺,夏日可生津,让人忍不住想全部喝下。

“好喝。”付盈晏不知道要不要把茶水再给人递过去,还是怎么样,便又道,“喝甜茶,会让人开心。”

“你觉得孤不开心?”萧翌修问,他总是一身冰冷玄衣,让人觉得无法靠近。

“不,不是,”付盈晏握紧茶盏,“我是说我自己,吃到甜后,心情就会很好。”

萧翌修盯着人看了会儿:“喝光了,把这里收拾好。”

付盈晏呆了下,然后明白过来,是让她做什么。地上扔掉的折子,还有柱子上插着的匕首。

她放下茶盏,捡回折子放去龙案上,转而就走去门边柱子,伸手握上那把匕首的刀柄。

方才站的远,也没注意到什么,走到近处才发现,柱子上却是一道道的痕迹,看出平日这里就是萧翌修扔匕首的地方。

那匕首钉的位置高,又深,付盈晏惦着脚尖往下拔。

“你不是怕吗?”萧翌修不知何时,站在了少女身后。

付盈晏攥着匕首转身,就见人立在自己面前,那样近,几乎能看得清他的每一根眼睫。

他身形高挑,尤带着那份还属于少年的瘦削,而她只到他的胸口处。

“我?”付盈晏扬起脸,手里的匕首攥紧了些,刀刃锋利的闪着冷光,“赢晏觉得,陛下明事理的。”

萧翌修也在看那匕首,上面映着他变了形的脸庞。这样近,很轻易就会刺进他的心口……

明事理?这三个字与他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只是想想便觉得好笑。

“给。”付盈晏把匕首送到萧翌修手里,眼神无有一丝杂质。

萧翌修一把攥住匕首,垂眸扫过少女,然后朝她近了一步。

付盈晏下意识后退,想起那日在勤政殿外,他也是这样步步逼她,然后……

这时,殿门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人,一前一后。

“老臣参加陛下。”前面进来的是一位白发老者,脸瘦瘦的,深青衣袍飘然,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

萧翌修看去殿门,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国师回来了?”

随即,他手臂一抬,手中匕首高高钉在柱子上。做完,便转身往龙案走去。

“把匕首给孤取下来。”这一句话是留给付盈晏的。

抬头看看匕首,这次的位置真的不是付盈晏能够得到的,即便踮起脚尖,伸直手臂去够,还是不行。

“怎么了?”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在身后。

付盈晏回头,便看见一个白衣女子立在眼前,正含笑看着她。一头长发披在肩上,发间只别了一根素簪子,手中提了一顶幕篱,面容清丽绝伦,给人一种不容亵渎之感。

人抬头看着柱子上的匕首,轻蹙了下眉。

“不打紧的,你够不着,待会儿让赵良才取下来便是。”白衣女子安慰了句,目光停留在付盈晏的脸上,“你是勤政殿的宫女?”

“我……”

“婉儿,快过来。”青衣老者在那边唤了声。

“是,”白衣女子走到龙案前,对着里面的萧翌修行礼,“平婉参见陛下。”

付盈晏之前听刘淑兰说过,魏国有一位国师,本事很不一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更是懂得玄术。看来就是这位白发老者了。

至于那位白衣女子,不知为何,付盈晏总觉得熟悉。而且看起来人对宫里也很熟,至少不像别人那样惧怕萧翌修。

听那边三人说着话,她头疼的看着钉在高处的匕首,再次踮起脚尖,想着要是长得再高一点儿,或许就够得到了。

由于殿门开着,便也瞧见了外面站的那些美人。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尽管说是今日天暖,可毕竟是寒冬,娇滴滴的女子们不堪严寒,冻得不成样子。

付盈晏又想起那日雪天,一同来的周国美人在雪中跳舞。

要说周国女子的确是善舞,尤其是皇兄的妃嫔们,个个身软腰柔,舞技不凡。不过嘛,她是不会的。

这厢,萧翌修看着国师封丘子带回的信,还有一张羊皮地图,上面标记着山峦河流。

“陛下当真明春出兵?”封丘子问,手指捋着银白的长胡须,一双浑浊的眼睛闪着,“可是短短两年,你已经开拓了不少疆土,周国已来示弱。总归眼下是休养生息为妥。”

萧翌修卷起地图,余光中,柱子旁的少女轻盈地跳起,想要伸手够到那把匕首,就像一只呆萌的小兔子。

“国师为这事赶回来的?”他问,身子后倚。

“辅佐陛下是臣的责任,若是陛下需要,老臣定当尽力。”封丘子道,“这次回来,还有别的事。”

他把目光落在苏平婉身上:“今年的腊月节,让婉儿代替老臣上祭坛,祷告上苍吧。”

萧翌修这才看去白衣女子,点了下头:“国师安排就好。”

苏平婉往封丘子身旁近了些,似乎是担忧自己做不好,犹豫着问道:“师父,婉儿怕担不起。”

“迟早,我手中的都会交给你,尽管去做便好。”封丘子道,眼中对徒儿全是满意。

苏平婉也不再推辞,对着萧翌修行礼:“平婉任凭陛下差遣。”

她继续着行礼的动作,抬起眼睛看了看,犹豫着又道:“平婉能不能求陛下一件事情?”

“何事?”萧翌修问。

“陛下,方才进来之时,见着外面站了不少姑娘。如此天寒,是否让她们先下去,找地方安顿?”苏平婉问。

封丘子闻言,不由便看去萧翌修,也不开口说话。

萧翌修握上茶盏,薄唇动了动,话语清晰:“国师长途跋涉,那些女子便由国师安排吧。”

言下之意,非但准了苏平婉的意思,还将那些美人赏赐给国师府。

付盈晏觉得这位白衣姑娘心地善良,好像对于萧翌修也比较特别,会接受人的意见。

只听那苏平婉又道:“一路回来,却听说京中时疫厉害,不若先把这些姑娘送去一间单独的宫苑,我为她们查验一下,有无病症。便让那边的姑娘同平婉一道吧?”

好不容易够下匕首的付盈晏,就看见那边的三人都往她看过来。

她也不慌,就慢慢走过去,把匕首送到萧翌修手中。丝毫没发觉封丘子和苏平婉一闪而过的惊诧。

“你跟出去看看吧。”萧翌修道了声。

“是。”付盈晏应着,然后看见桌上空了的茶盏。

她记得提醒过那盏茶凉了,是他喝了吗?

出了勤政殿,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阳光照下来,眼睛一时还需要适应。

付盈晏跟着苏平婉,对方比她高出一点儿,飘飘白衣宛若仙女。只是,总归太素了,尤其在宫中,这样是很忌讳的。

宫人们按照苏平婉的吩咐,将一干美人先带走,领往一处宫苑。

“还未知道姑娘怎么称呼?”苏平婉远远跟在队伍后面,笑着问一直不说话的付盈晏。

“付盈晏。”

苏平婉脚步一顿,好奇地转过身,颇有些仔细的打量着:“你就是周国的公主?不对,该称呼你美人。是平婉冒失,方才失言了。”

“不碍事。”付盈晏摆下手。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算什么?虽说有个美人的封号,但是做的好像是宫女的事请。

“公主离开周国,现在应当很想家吧?”苏平婉脸上总是挂着温柔的笑,让人觉得亲善。

付盈晏点头,她的确很想乳母和弟弟。

“对了,我记得冬猎,你们周国的使节也会去。你若是能去,倒也算见到自己人了。”苏平婉又道,“是项元正。”

“是他?”付盈晏问。

从周国来和亲,就是这位侯爷护送,顺便与魏国谈些什么?本以为早就回国了,却没想到还留在魏国。

“是,”苏平婉应着,继续迈着步子向前,“他送你来的魏国?”

项元正,付盈晏对这人不熟悉,以前是关在深宫,和亲路上也没怎么接触,顶多算碰过两面。

“公主怎么都不说话?”苏平婉问,“就平婉一人在这边说个不停。”

付盈晏双眼弯弯,像一双闪耀的星辰:“平婉姑娘是修习的道学吗?”

“不是,”苏平婉摇头,“我们不属于任何一种派系。”

付盈晏不再多问,就看着前面的那些女子走进了一座宫苑。

白天过去,付盈晏回到了金华宫。偌大的寝殿空荡荡的,一尘不染的地板,明亮得仿若白昼,只从殿门到龙榻就要走上长长的一段。

等了一会儿,熏香袅袅,却让跑了大半日的她昏昏欲睡。

所以,萧翌修进来时,就看见倚在柱子上,不停点头的少女,好像手里还攥着什么。

听见动静,付盈晏晃了晃脑袋,忙走上前来:“你回来了?”

萧翌修径直往前走,后面跟着篮色宫装的女子,样子恭顺:“手里拿的什么?拿出来。”

付盈晏停下脚步,想了想,手心攥紧:“还是不用了……”

“不用?”萧翌修转身,伸手攥上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就看见她脸皱了起来。

然后她的手吃疼松了开,一个小小的东西掉落出来,掉在他的掌中。

是一个小小的锦囊,手感粗粝,萧翌修很容易猜到是何物。

“就是糖霜,”付盈晏往回拽着,想抽出手来,“给你的……”

“为什么做这些?”萧翌修越发攥紧她的手,他感觉很不好,胸口开始发疼,有逐渐蔓延之势,以至于嘴唇的血色开始一丝丝褪去。

“因为你……”付盈晏觉察到对面人的变化,满是痛苦地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