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空蓝得透明,昨夜的雪并未下大,地上薄薄的一层,日头一晒便化了干净。

寿安宫离着青凤阁不远,也是一处安静的地方。宫里人都知道太皇太后甚少过问宫中之事,这次却叫了周国小公主,倒叫人生了好奇。

几个宫婢偷着看了两眼,便又低下头去。心中不免拿着以前那些送进宫来的美人同付盈晏比较,猜想这位会留多久?

付盈晏带着阿琴等在寿安宫主殿外面。

昨晚那件斗篷不能披了,出来前,阿琴只好找出另一件。只是新的这件颜色艳丽些,披上竟是颇为夺目。

“公主的身子好了,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来迎付盈晏的,正是第一日进魏宫见到的金嬷嬷。

彼时找她,是说她得了时疫,要带走隔离。还记得那时候她晕了过去,以为会摔得很惨,没想到有人接住了她。

只是当时她实在睁不开眼,不过清楚记得,离她最近的是萧翌修。

“已经好了。”付盈晏如是说。

金嬷嬷点头,对着亭亭玉立的少女多看了两眼。几日前还病恹恹的,现在养好了倒真的好看,艳丽的斗篷根本压不住人身上的清灵之气,眼神纯净得像此时的天空。就是太过安静,看着话少。

“太皇太后在里面和禹王说话,公主稍等。”

付盈晏轻轻回礼,表示不急。这样的天气站着,倒是晒着身上暖暖的。

过了一会儿,殿门里走出一人,四周的宫人们全数恭谨的半弯着腰。

“您要走了?”金嬷嬷客气对那人道。

“嗯。”那人轻轻应了声。

付盈晏跟着垂首往后退了步,人经过她时步子顿了下,随后月白色的身影一晃,便离开了。

“公主进去吧。”金嬷嬷道了声,伸手作请。

进到殿中,付盈晏嗅到了淡淡的檀香气,她对这种味道熟悉极了,只不过此时的这种应该是极上之品。

转过绣着富贵牡丹的红木屏风,便到了内殿。透过珠帘,隐约看着坐在榻上的太皇太后。

金嬷嬷上去禀告了声,付盈晏乖巧站在门边等着。

老太后抬眼看过去,见那少女十六七岁,身形偏瘦,便也记起那日勤政殿外,萧翌修差点就掐死这姑娘。

“进来吧。”

闻言,付盈晏进去,将一应的礼数做全后,看清了太皇太后的模样。

一头银发挽着,手搭在榻上小几的边沿,脸色倒也好看,贵气天成,不似普通老人家的样子,多了高高在上的威严感。

“别这样拘谨,就是叫你过来说说话。”老太后见着少女紧张的样子,小脸也绷得紧紧的,嘴角笑了下。

“是。”付盈晏捏着自己的手。

“马上要进腊月了,往年腊月节前,宫里都会安排冬猎,”老太后顿了顿,“不知周国是否这样?”

腊月节付盈晏是知道的,民间这个时候没有农活,人就闲了下来,然后会进山打猎,在腊月初八那日,将打回的猎物献祭祖先神灵。可是她没见皇兄去过,也就是在过节那日,摆上供品祭拜一番罢了。

“民间也是有的。”她回道。

老太后正了正身子,抬手揉了下头,眉头不舒服的皱起:“这样啊,其实那场面也算热闹,倒也可以去看看。”

“是。”

“安排你住在青凤阁,是想你好好修养,等着身子好了,皇上会安排的。”老太后说着,“住得可还习惯?”

“赢晏很好,那里也安静。”付盈晏觉得青凤阁很好,甚至比她在周宫住的还好。

周宫时,她住的宫院很小,也偏远,用膳时候,宫人甚至会假装忘记她的,每每都是乳母再去领一份回来。

暖暖得香让人感觉舒服,两人在一起说了一些话,大部分都是付盈晏安静的听着,如此也知道了一些魏宫的规矩。

“你是皇上后宫中,第一个得了封号的,今年的腊月节,便跟着哀家一道吧。”老太后道,见人这般乖巧,也就说起正题。

“知道了。”付盈晏应着。

“你身为周国公主肯定也知道,那日要去太庙祭祀祖先。届时如何做,哀家让金嬷嬷告知与你。”老太后缓缓说着,语气随和,眉宇间却带着一股难受。

“盈晏明白。”见太皇太后皱着眉头厉害,付盈晏嘴角抿了抿,问:“太皇太后不舒服吗?”

“太皇太后又头疼了?”金嬷嬷赶忙上前,担忧问道。

老太后摆摆手,又看去付盈晏:“像是吹到凉风了,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不懂得就问金嬷嬷。”

转而又对金嬷嬷吩咐:“那边桌上刚做出来的点心,给付美人带上吧。”

付盈晏接过点心,便随着宫女出了寿安宫。出去前还看了看老太后,看那样子,头疼应该是很厉害。

金嬷嬷扶着老太后躺下,手下轻轻揉着人两侧太阳穴:“看着不像个出格的性子,倒算是温良。”

老太后闭着眼,微微涨了下唇:“打听仔细了?她养好病后,就把一些事儿给忘了?”

“尽管周国那边瞒得紧,可还是能听到些风声的。”金嬷嬷道,“人一年多之前才回的周宫,好容易才把命救了回来。”

“听着怪可怜的,怕是觉着有用才救回来吧?”老太后活了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听到这些也没什么动容,“咱们都能知道,想必皇上也早就知道了,不想还留下了她?”

“那是,”金嬷嬷应着,“这进宫来的美人,她还是第一个有封的,先前那么多的聪明美貌的……”

“他到底在想什么?”老太后眉头锁得更紧,“当年,他被禹王带走的时候,哀家才知道还有这么个孙儿。”

“到底是他生母不易,将他藏得严实。”金嬷嬷接了句。

“一个洒扫宫女,无权无势……哀家不明白,他是怎么长成这样的?萧家的男人是都疯,可没有一个像他这样,让人恐惧。”太后睁眼,双拳攥起,“难不成真是个妖孽?”

金嬷嬷一慌,赶紧劝道:“兴许是从小无人教导他,以后慢慢会好的。”

老太后摇头,眼中分明是不信:“根子已经定下了,怕就怕会更坏。你难道忘了两年前,他屠戮了大半座皇城,眼都不眨,还杀了……”

金嬷嬷如何能忘?那一日,烈焰烧红了天际,少年持着滴血的剑,一步步踩着尸体,就像地狱里出来的修罗。

“咚”一声闷香,原本案几上摆放的香炉被扫落在地上,大好的地毯被烟灰洒满。

两行浊泪自老人眼中流出,满满的悲伤。

青凤阁。

付盈晏坐在檐下晒太阳,脚边放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趴着毛茸茸的狮狮,已经睡着了,小耳朵偶尔抖一下。

“怎么会断呢,我记得打了死结的?”少女捏着翠玉配饰,喃喃着。

可不正是昨日萧翌修佩在腰间的那块?这样放在阳光下看,竟是晶莹剔透,触手升温。

付盈晏扯了扯玉饰上翠色的丝绦,她昨晚在地上又踩到了这玉饰,想来还是系的方法不对。

“咦,丝绦断了吗?怎么看着这断口,像是刀切开的?”经过的阿琴看了一眼,也没多想,又道,“我去帮美人拿一些丝线来,编一条新的换上就好。”

“是断了吗,刀切开的?”付盈晏双手拿着断开的丝绦,她还以为是两根打结在一起的。

把玉饰放在一旁,她探手摸着狮狮的皮毛,另只手托腮:“狮狮,我明天要去金华宫,那你以后怎么办?”

付盈晏不知道萧翌修为什么要她去金华宫。她知道自己是送来和亲的,还有一个美人封号,那算是嫔妃的一种吧?

可是也不对,她就记得周宫的美人不是住在皇兄寝殿的,而且有封礼的。

想了想,觉得顺其自然就好。有机会给乳母和弟弟寄一封信才行,别让他们担忧。

虽然头顶上有个周国小公主的名号,但是付盈知道,没有人真的当她是公主,在周国时是,到了魏宫亦是。

苦恼着狮狮的以后,第二天很快到了。

早早地,付盈晏便来到勤政殿外等候。

而今日的高台之下,又站了一群美人。就在当日她所站的地方,也是各个水灵美貌,妖娆各异。不过今日天好,即便穿的少,人不像那日受罪。

付盈晏看了看,想起传言,说魏国暴君喜好收集美人,有心人知其所好,便常常进献,竟是真的吗?可是既喜欢美人,那为何偌大的后宫还空着?

“赵良才见过付美人,”赵良才手臂夹着佛尘,走下阶梯,“请跟奴才这边来。”

付盈晏嗯了声,也不多问,跟在人身后进了勤政殿的偏间。

勤政殿位于金华宫的前面,是萧翌修处理政务、接见臣子的地方,等闲人是进不去的。

赵良才略显臃肿的身子跨过门槛,回头看看安静的少女,有些为难。陛下是封了她为美人,可以没真的下旨,到底算什么身份?如今让人直接进来金华宫,好像以前也没有过这样的规矩。

关键吧,陛下竟然说是让周国小公主来端茶的……真是让人看不懂。

一个奴才,项上人头最重要,主子吩咐的照办就成,他可不敢去妄加揣测。

圆圆的脸皱了下,赵良才心中摇了下头,指着面前一张方桌,“付美人,这便是煮茶的用具,你且煮一壶吧。”

付盈晏走到方桌前,一旁墙边立着一方木橱,整齐地摆着一个个小罐子,罐身上贴着字条,那是各种茶叶的名字,样样明白。

再看墙角还支着一个小碳炉,此时栽在上面的水壶往外冒着白气,水正好开了。

“煮茶?”她捏着一个精巧的白瓷盏,轻而薄,贴着指肚滑滑润润的,甚是好看。

“好。”还不等赵良才开口,付盈晏便直接应下。

“那行,付美人先忙着,咱家还有别的事,泡好了端去前殿就好。”赵良才叮嘱了句,想着泡茶这事儿,对一个公主来说也不难。

皇家的女儿,有些修习是一定要有的,琴棋书画自然,这烹茶焚香之类也为她们所喜。

偏间只剩付盈晏,要说煮茶不就是泡茶吗?她会的。

从架子上取下茶罐,取出些放进茶壶,然后冲进去滚开的热水,就这样简单。

付盈晏趴在桌边看着茶碗,茶汤呈现为深褐色,应该还可以。

如此,她端着端盘,记着方才赵良才指的门,沿着走道便就去了前殿。

一过去就看见龙案前跪了几个老臣,而九五之尊的陛下则倚在龙椅中,眼帘微垂,正低着头玩着手里的折子。他的手指来回转着,白皙纤长。

很是安静。

付盈晏轻步走过去,捏着茶碗搁在龙案桌角处,人一伸手便可够到。

“陛下三思啊!”一个臣子伏地叩拜。

这一句话突如其来,大而响亮,吓得付盈晏差点儿打翻那茶盏。

杯盏轻碰触出声,然后她就对上了萧翌修侧着看来的目光,冰锥子一样。

“我……”她缩了下脖子,人一定是在嫌她笨,“没有洒。”

付盈晏小声解释,把杯盏往萧翌修面前推了推,一只葱白玉手赶紧在案角上擦了下,证明一样翻过手心给他看,好像在说:瞧,真的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