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取纸笔和信鸽来。”

北狄行馆中,武行霜在宋王离开后,没有回屋,而是仍然坐在座上,颦眉沉思,尔后揉了揉头发,吩咐了手下。

纸笔与信鸽很快被取来,但送至她面前的人,却不是手下,而是一个身穿北狄猎装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双眸瞳仁微绿,仿若夜色中狼群眼眸的点点荧光。

他直直的盯着武行霜,被他盯着的武行霜只觉得好似被一只草原上年轻的狼王盯着。

只不过,武行霜心中一叹,虽然是狼王,却是个痛失族群的狼王。

他凝视着质问武行霜道:“九殿下,你在骗那个大坤宋王,皇帝根本没有吩咐为了折辱大坤颜面而和亲,你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骗他,又为什么要坚持原先的条件,他改口的承诺根本没有诚意,他不会帮我们达成要求的。”

“这点你只是在后面听都能看出来,我当然也清楚。”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不在条件上退一步,答应大坤宋王换人和亲,这点上,他没有说谎。”

“狼沽,你不明白的,和亲的人选必须要是大坤的明熙郡主,除了她,其他人都不行。”

武行霜也不使唤狼沽,自己执笔研墨,头也不抬的答道。

她低着头注视着纸笔,头上佩戴的剔透白簪在阳光下格外夺目。

狼沽认出了那是在玉矿稀少的北狄极位珍贵值钱的饰物,但在大坤,稍微有钱些的富户,就能够用玉做各种饰物甚至碗筷。

除了玉之外,大坤还有很多在北狄价值千金的东西,就是为了将这些东西抢过来,北狄还会常年与大坤开战,也就是为了这些东西,他的部族只因为生活在靠近大坤的草原土地上,就被王庭驱使逼迫着与大坤边军厮杀,数不清的族人死在了战场上!

狼沽的目光变得阴沉,他狠狠的瞪着武行霜:“不!说什么非她不可,你只是根本不想要和平,你还想要战争!只要能够享受到从大坤的东西,过优渥的王庭公主生活,你根本不在乎我族人的死伤!”

咔擦一声。

武行霜握在手中的笔因为她力道的失控而断成两截。

她深吸口气,将废掉的笔重重甩到一边,起身抬腿就朝着狼沽踹过去。

狼沽在质问武行霜的时候,身体就已经绷紧了,他反应迅速的侧身闪过,然后不退反进的冲向武行霜。

他动作快的像是一只扑杀猎物的狼,但武行霜比他更快,技巧也更娴熟,她脚尖一旋,反身一踢,鞭腿与狼沽想要抓住她脖颈的手臂碰撞在一起。

有力的鞭腿与脆弱的关节全然无法抗衡,重心紊乱失去了平衡的狼沽被踢的半跪在地上,膝盖重重的发出撞击闷响。

手臂与膝盖的剧痛让狼沽脸色铁青一时无法动弹。

武行霜冷笑道:“就算我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不在乎你族人的死活,可你地位不如我,打也打不过我,告诉其他人其他人也不会为了你来质疑我,你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你还能抛下你的族人亲人投靠大坤,然后无所顾忌的逼迫我改变主意?”

狼沽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却不得不承认,武行霜说的没错。

武行霜瞥了眼他沉默不语的样子,道:“既然做不到无所顾忌,那就老老实实的照着命令做,不要没有自知之明,反抗的代价你付不起。

狼沽额角青筋绷起,死咬着牙关不愿说一句服软的话,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离开了正厅。

在走出去之前,狼沽回头望了一眼,深绿的瞳仁溢满了恨意,恨不得用眼刀将武行霜戳出千百个口子。

武行霜感觉到了,但她没有去看,神情也没有任何的变化,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连在意的价值都没有一般,她捡起折断的笔,也不叫人再去拿,就着断笔开始写字。

直到狼沽踉跄的脚步声和身影彻底不见,折裁的纸条写上了想要写的东西,叠好字条在信鸽身上放好,然后放飞它,武行霜才靠在墙柱上,肩膀垮了下去。

面对狼沽时的强硬与不近人情的冷漠消失不见,明明是她打压下了狼沽的质问,可她却只有满眼的疲惫无奈。

她抬起手,遮挡着过于刺眼的阳光,手背抵着眼帘,盖住了眼睛。

“……无力取胜,太多顾忌,就不要反抗……反抗的代价,我付不起……母妃……”

低低的自语传不出屋子,就消散在空气中,无人能够听到。

……

三日时间转瞬即过。

这三日里,林梧又上了三次早朝。

女帝异于往常的勤快以及每日奉上的奏折竟然被批阅过的事实,让众朝臣讶异,而被批阅的奏折中,所有关于北狄和亲之事的折子,都被圈了否,则让朝臣们清楚的明白了,女帝要打回北狄和亲的决心不是突发奇想的心血来潮,而是认真的。

在女帝登基的数年间,鲜少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过这样坚持的要做一件事,就是当初建珍兽庭,若不是右相的鼎力支持,一众清流朝臣也就将女帝劝过去了。

当一个帝王真正认真下来要决定一件事,只要不是过于祸国殃民,是很少有顽固谏臣非要去劝阻的,更何况和亲北狄其实也不是满朝臣子全都同意,有那么一部分武官和清流老臣一直反对,如今见女帝坚持,朝堂上的风向也就渐渐向着女帝想要方向转去,眼看着似乎有尘埃落定之势。

见事态这般发展,本来还盘算着等林梧与朝臣争执不下到最激烈的时候站出来,重提各退一步换人和亲的林柝坐不住了。

他决定亲自进宫一趟,想办法劝说林梧,若是能够顺势将那个在背后撺掇林梧,害他谋划濒临落空的到底是何人那就更好。

周抚月并不赞同林柝的想法,在女帝与朝臣争执激烈的时候站出来谏言,那是为君分忧,而现在事情快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再主动站出来,太容易引起女帝的怀疑,实在不可取。

但奈何林柝坚决,甚至觉得周抚月只是想阻止他进宫,因为明熙郡主在宫中。

周抚月劝说不过,只好无奈的由着林柝入宫面圣。

彼时,正午刚过,跟自己宠爱的明熙美人渡过了一个美好午休的林梧,正享受着红袖添香的批阅奏折。

近几日朝堂关注的重点便是北狄和亲,故而呈上来的奏折除了十份里占据八份的小官请安谈天气说废话折子被沈明熙事先筛掉,剩下的两份就全是事关此事的。

看着千篇一律的不是赞成就是反对,再就是语焉不详的不说赞成还是反对,只说跟着女帝走的本质表忠说废话,林梧手下写着一句又一句针对三种类型折子事先想好的套路话,无聊的想打哈气。

由着手惯性的往下写,林梧支着下颌,随意的往边上望了望,见到一旁比她矮了数分的案几上,沈明熙正襟危坐背脊挺直,正一丝不苟的替她批这四五倍于正事折子的问安折子。

明明是在做严肃的正事,沈明熙却非常娴熟干练,如鱼得水,反倒是床上亲近和调情时,沈明熙表现的过于尽力和用心,即使沈明熙看似犹如精心教养的教坊女子般知情得趣,林梧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感觉到说不出的不自然来。

这份不自然不是沈明熙心中怀有强烈的排斥与不愿导致的情绪流露,而是做生疏事情过于认真想做好到用力过猛的不自然。

让林梧有种看到一本正经好学生班长,被坏女孩校霸半哄半逼着做涩涩的事情,也在尽力一本正经的摇着指头逻辑分析一样……怪可爱的。

这么想着,林梧饶有兴趣的朝沈明熙招了招手:“明熙,不是说要红袖添香的陪着朕吗,坐那么远朕可不认卿是在陪朕啊,过来,到朕身边来。”

沈明熙看了看林梧,又看了看她案几上还未批阅过半的请安折子,迟疑道:“可是陛下,这些折子……”

女帝任性的道:“朕不管,不过是些该罚他们浪费笔墨纸张的折子,卿是觉得折子比朕还重要?”

“臣妾不敢。”

沈明熙想了想,似是想到了办法,微颦的眉头松开,恢复了淡淡浅笑。

她抱起未批完的折子,来到女帝的案几边,将折子放在地上,然后自己跪坐在了林梧身侧,手中笔墨未收,显然是打算这样边陪着女帝,边批完折子。

看沈明熙这般举动,林梧也不生气,她察觉到沈明熙跪坐在她身边后,看似拿起折子继续全神贯注的批着,可实则,眼眸的余光和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窥探着她的神情与举动。

这显然是一个小小的试探。

大抵试探出了什么,就是沈明熙接下来一段时日面对自己时行事的参照。

林梧当然可以强令沈明熙放下折子,认真的陪她,如此可以得到一个言听计从的宠姬美人,往后估计也就不会在任何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看到沈明熙的不听话。

但这样就太无趣了。

比起强行的命令,表面上的言听计从,林梧更喜欢半逼半哄着来,让沈明熙主动顺从自己,比如……

荒淫好色不学无术的女帝支着下巴,两指捻起一本奏折,一晃一晃的摆弄着。

她一挑眉头,眸光轻扫沈明熙,嘴角噙着慵懒而漫不经心的笑,不知对谁说也似的道:“怎么办啊,这些千篇一律的折子看的朕好无聊啊,若是没有合朕心意的美人坐在朕的怀中,为朕红袖添香,提神鼓劲,剩下的奏折朕恐怕是看不下去,要无聊的睡着了啊……”

沈明熙落笔的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便正巧与女帝含笑的凤眸对上。

“卿觉得,哪里有合朕心意的美人呢?不然,替朕费心挑出这些折子的美人付出的心力,朕怕是要辜负了呐。”

沈明熙闻言,轻轻一叹,放下纸笔,对着女帝无奈一笑:“陛下,您觉得臣妾可否合您心意?”

女帝却在这时故意移开视线,意有所指的道:“哦?有美人了,可朕合心意的美人何在?为何朕的怀里还是空的?不到朕怀里来,朕也不知道那美人合不合朕心意啊……”

这番世家纨绔子也似的话,听来本该极为轻佻,可偏生由这位近来好似突然改变了些,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仍旧是那般不学无术,还多了些荒淫好色的女帝口中说来,却意外的不显轻佻浮薄,反倒满是风花雪月的意气风流。

“陛下啊……”

沈明熙又是一叹,但这次是有些好笑的叹。

她直起身子,如女帝所言的那般,倾身入了女帝怀中,动作轻柔温驯的枕靠依附在女帝身前的柔软中央,肌肤之间的暖意弥漫开来,暧昧的好似衣物都被忽略了般的亲密。

林柝就是在这个时候,跟随着通传的宫侍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