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茴赶到的两刻钟前。

垂拱殿侧门被一众大臣堵得水泄不?通,紫红绿三色交杂,个?个?拿着笏板喋喋不?休,而被他?们围在?正中间承受着语言攻击的,就是沈砚。

“陛下!臣等就此事?与您庭议已有七日,您次次都以‘知道了’‘会考虑’回复臣等,可七日过去了,阮相公仍好好的在?翰林院待着。陛下若是拒不?纳谏,那?便是臣等的失职,还请陛下革除臣等官位,以彰朝廷公正!”

说话的是一位紫衣老臣,他?说完便手?持笏板躬身拘礼,身后一众朝臣也紧跟如此,齐刷刷地弯下腰来。

沈砚颇为头疼,脸上却?仍保持着微笑,试图说服他?们:“朕已经同你们解释过了,钦定阮泽明为状元并?非朕私心,当日殿试上他?的文采你们有目共睹,若是只因避嫌而故意埋没人才?,这才?是不?公吧。”

“阮相公的文采臣等的确有目共睹,深感佩服,状元也的确是实至名归,这一点臣不?否认。”

紫衣老臣抬起头来,义正言辞道:“但?错就错在?他?姓阮,是皇后的娘家人。太.宗皇帝最是忌讳外戚干政,为防汉唐那?般结局,因此定下内廷妇人之戚里,不?可任两府之职的规定。”

“如今陛下要让皇后亲弟入两府,任宰执,便是公然违背太.宗圣令,臣等怎能坐视不?理?难道陛下,非要让大夏重现杨妃之祸吗?!”

“放肆!”沈砚当即一声?呵斥,怒不?可遏的指着他?,“你!你!”

手?指抖了半晌,看着那?身紫衣与那?张年老的面庞,骂人的话在?嘴边逛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收回了手?,“皇后既然是你们为朕选的,她的品行如何?你们自?当知晓,万不?可能是杨妃之流,李相慎言!”

话音刚落,紫衣老臣倏尔向前大跨一步,举着的笏板就差戳到沈砚脸上了。

“臣等当初选定皇后人选,一是因皇后的祖父安定侯,对大夏有不?可磨灭的功劳,且阮家家风严苛守礼,想来皇后也是贤德良善之人。二是因阮家在?朝中并?无权势,如此便避免了外戚干政的可能。”

“但?如今陛下让不?可能变为了可能,那?皇后的品行自?然也可能会改变,人心对权力?的追逐往往是不?可小觑的,还请陛下撤回殿试结果!”

说完,身后一众大臣也跟着齐声?道:“还请陛下撤回殿试结果!”

沈砚气得鼻孔微张,青筋直跳,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来,“殿试已经过去了七日,朕现在?再撤销结果,那?朕岂不?是成了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之人?”

“陛下的诚信固然重要,但?外戚干政乃是影响社稷之事?,若是非要在?两者之间抉择,恕臣不?能顾及陛下颜面!”

说罢,紫衣老臣抬手?取下头顶的官帽,放置沈砚脚边,后退一步弯下膝盖,身后众臣随之一起跪了下来。

“臣食朝廷之俸禄,享万民之奉养,若不?能尽臣之责规劝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臣愧对头顶乌纱帽,更愧对百姓对为官之人的信任,今,陛下若拒不?纳谏,臣也只能以碎首明志,无愧朝廷,无愧百姓。”

话毕,他?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站起身来,缓缓转过去,目光落在?身后的朱红大柱上。

周围的朝臣也跟着纷纷起身,紧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却?并?未有任何?一人打算阻止。

于他?们而言,若是能让陛下回归“正途”,牺牲一两条命也是在?所难免的。

沈砚看着他?缓缓后退的脚步,只觉一阵头疼,回首朝周全安使了个?眼神。

后者心领神会,冲把守在?一旁的侍卫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他?们做好随时去拦的准备。

紫衣老臣的确是抱着必死的心情的,他?这把岁数了,本就活不?了几年了,如今陛下始终不?听规劝,还不?如把自?己这条命用在?职责上,至少还能死得其所。

于是下定决心的他?拔足便要往柱子上撞,只是刚迈出两步,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沉稳的女声?——

“邱相。”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皇后娘娘镇定自?若地出现在?人群外,于是齐齐拘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朝臣让出一条路来,阮清茴一步一步走到沈砚面前,在?他?惊诧的目光中缓缓蹲下身子,拿起那?顶乌纱帽又行至邱相面前,眸光始终沉着冷静,与刚得知消息时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她将手?中的乌纱帽递与邱相,浅浅一笑,“本宫时下正有身孕,见血不?吉,邱相不?为陛下考虑,也应当为皇子考虑,不?是吗?”

闻言,他?脸色一僵,若这肚子里怀的真是皇子,那?便是未来的国之储君,未出生时见血是大不?吉,宫中忌讳,尤其这还是第一胎,更是重中之重。

他?倒无所谓自?己的命,可若是因自?己而让皇子未出生便沾染了晦气,动摇社稷之根本,那?他?便是大夏的罪人。

士人的一生,可以无权无名无功绩,但?绝不?能做有愧于国之事?。

思?索之下,邱相伸手?接过了那?顶乌纱帽,而后又道:“皇后娘娘一向明白事?理,想必臣等方才?所谏之事?娘娘也已知晓。既如此,还请娘娘自?行劝说陛下,撤回殿试结果。”

“够了!”沈砚一声?怒吼,走过来将阮清茴护在?身后,“邱卿,朕敬你两朝宰执,为大夏鞠躬尽瘁,因而你多次冒犯圣颜大不?敬,朕都不?与你计较。”

“但?你实在?是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竟妄图以性命要挟朕纳谏,朕看你是在?这位子上待久了迷了双眼,想学曹操不?成?”

话音刚落,邱相瞬间睁大了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陛下!臣一片丹心天?地可鉴!若不?是为了大夏为了百姓,臣怎会走到今日这一步?陛下不?体谅臣的良苦用心也就罢了,怎能拿曹操来怀疑臣的用心?!”

“很生气吗?那?方才?你拿杨妃怀疑皇后时,可曾想过皇后的心情?”

邱相顿时语噎,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索性气呼呼地闭了嘴,不?再同他?言语。

剑拔弩张的气氛陷入了冰点,其余朝臣也不?知是该散去还是该继续劝谏,全都愣愣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此时,阮清茴从沈砚身后站了出来,对邱相道:“邱相,陛下性子再是温和,却?也是不?喜旁人强迫于他?的,想必在?座各位皆是如此。那?不?如大家将心比心,各退一步如何??”

大臣们面面相觑,邱相垂眸思?忖须臾,又问:“敢问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的意思?是,陛下患有头疾,各位将他?围困在?此只会加剧陛下的病情,这个?罪责你们承担不?起,因此还请你们立刻散去。”

“另外...”她默了一瞬,勉强牵出一个?微笑来,“各位大臣说得有理,本宫也理解你们拳拳为国之心,身后中宫皇后更应以长孙皇后为表率,盈满为诫,抑制外戚,因此本宫会劝谏陛下撤回殿试结果的。”

此话一出,纷乱嘈杂的窃窃私语声?霎时响起。

沈砚扯了扯她的袖子,“阿茴,你怎么...”

话音未落,邱相生怕她反悔似的,连忙拘礼道:“皇后娘娘深明大义,既如此,那?臣等就先行告退了。”

众臣领会他?意,立即齐齐拱手?作揖,同邱相一起退了出去。

耳朵终于清静了,沈砚长舒了口气,这群人一走连空气都变得新鲜了。

“阿茴,你不?会真要劝谏我吧?”

他?看着阮清茴的背影撇了撇嘴,嘟囔着:“我反正是不?会答应的,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夹带任何?私心,泽明真的是靠他?自?己的实力?考上的!”

“陛下。”

面前的人突然开口,他?下意识“嗯”了声?,却?并?未得到接下去的回应。

只见她缓缓转过身来,一手?捂着自?己的腹部,一手?抓住他?的袖子,脸色纸一样煞白,豆大的汗珠遍布额头,看着虚弱无比。

“阿茴!你怎么了?!”他?转头对周全安厉声?道:“快去叫太医!”

“是!”

周全安前脚刚走,阮清茴后脚就身子一软倒在?了沈砚怀里。

临闭上眼前,耳边是一声?比一声?急切的“阿茴”,而眼前,则是沈砚孩子一般惊慌失措的脸。

*

阮清茴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不?是皇后,沈砚也不?是皇帝,他?们只是一对以酿酒为生的平凡的夫妻。

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是个?女儿。

夫妻二人每日劳作却?并?不?觉得辛苦,反而因每日都能坐在?一起吃饭,每晚都能一起相拥而眠,而觉得非常幸福。

闲暇之余,他?会给她绾发描眉,会讲搜罗来的话本子给她听,还会将自?己独特的画画风格教给女儿,甚至教两套拳脚功夫,让她打跑要牵她手?手?的小男孩儿。

他?们肩上的责任,只有如何?维护好自?己的家庭,让家人觉得幸福快乐。

至于国家、朝政、百姓,这些压得人喘不?过来气的东西,从来都与他?们不?相干。

在?这个?梦里,他?们不?需要做别人眼里的自?己,他?们只需要做自?己眼里的自?己。他?们可以自?私、可以犯错、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因为他?们只是普通人。

多么美?好的生活啊,旁人觉得普通平凡又枯燥乏味的人生,对他?们来说却?如此遥不?可及,虚无到只能在?梦里实现他?们的心中所求。

若是出身可以选择,身在?皇城之内的人又有几个?人愿意被困在?这里?真是城内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拼了命的想进来。

阮清茴睁开双眼时,首先看见的便是坐在?床边,十指交叉置于额前,正闭眼为她祈祷的沈砚。

脑中稍清醒了一分,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肚子,“陛下,孩子怎么样了?”

“阿茴你醒了!”

紧皱已久的眉间终于舒展开来,他?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孩子稳住了,只是你今后须得注意着些。王医官方才?都同我说了,这孩子先天?不?稳,你今日又经历了这番打击,孩子是好不?容易才?保住的,今后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我来处理就好。”

听见孩子没事?,她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不?过提及今日之事?,心中又涌上些许思?绪。

“陛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沈砚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抚:“我方才?说过了,这些事?情你无需再想,我自?会处理的。泽明是靠他?自?己的实力?考上的,并?非是因为我爱屋及乌,存有私心。既如此,我便不?会让他?遭受不?公。”

“我知道,陛下没有私心,殿试结果是公平的,我都知道。”

她笑了笑,在?他?的搀扶下撑着身子坐起来,靠着软垫,将柔和的目光投向他?,“我记得,陛下的抱负是想做一位明君,对吗?”

不?知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他?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都说明君贤后,明君贤后,陛下既想做明君,我又怎能不?做贤后呢?”

“阿茴…”

他?本想说什么打消她的念头,却?被她一声?恳切的“陛下”给堵住了话头。

“我知道陛下不?愿让任何?人遭受不?公,哪怕那?个?人不?是泽明,陛下依然会坚持己见。可这件事?情归根结底,就是因为状元郎是泽明啊!”

说罢,她闭上双眼吐出一口气,尽量保持自?己的心情平缓,才?接着道:“今日听见大臣们因泽明一事?将你堵在?垂拱殿时,我先是心里猛地一惊,而后第一想法便是,我做了错事?。”

话音刚落,沈砚立刻蹙起眉头,“这怎么能是你的错?你何?错之有?”

“我错在?身为中宫皇后,理应匡正自?己的丈夫,维护朝中一心为国为民的忠臣,但?我没有。我放任陛下给予胞弟重职,以及将来入两府的绝大可能,公然违背太.宗皇帝之圣令,这如何?不?是错?”

“再者,我因自?己的过失导致陛下陷入两难之境,群臣将矛头对准陛下,以性命要挟陛下纳谏,致使丈夫被逼到如此地步,我难道真的无错吗?”

“去垂拱殿之前,我想了又想,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无错的理由。难道我已经坐在?这个?位子上了,却?还要求天?下百姓,朝中众臣待我如待普通人那?样吗?”

“抛却?皇后身份,我的确只是个?一心盼望弟弟考取功名的姐姐罢了。可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所用的,所穿的,还有这座宫殿,每一样都是民脂民膏,每一样都来自?于百姓对我们的奉养,所以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忽略自?己身上的责任而只顾私心,今日邱相所为也是如此,他?大可以顺抚圣意,对此事?只字不?提,继续享受他?的功名利禄,可他?也做不?到,为的不?过是“无愧”二字。”

“臣子尚如此,我作为一国之母又怎能只重自?己的私心呢?”

“唐朝长孙皇后为抑制外戚,屡次劝说唐太宗不?要给予胞兄高官,无果,她便又去劝说胞兄让他?自?行辞官。我虽及不?上长孙皇后万一,却?也应当以她为楷模,如此才?能无愧于心,无愧于民。”

沈砚一直低垂着头,面色沉重无比,一番话说完,蹙起的眉间就不?曾平坦过。

阮清茴缓缓坐直身子,拉过他?的手?轻轻握着,语气温柔却?又不?乏力?量,“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杆秤,这杆秤永远不?可能做到平衡,陛下称一称自?己心里那?杆,到底……是什么更重呢?”

气氛陷入了长久的缄默,沈砚一直不?曾言语,垂下的眸子里也看不?大清他?的情绪,但?想必,此时的心里一定有两个?小人在?打得不?可开交。

她静静等了半晌,眼前之人终于开了口:“阿茴…”

沈砚抬起眸来,望着她的眼神里平淡无波,却?又似乎暗藏着汹涌湍急的惊涛骇浪。

他?张了张口,沉声?问道:“你心里的那?杆秤,到底是责任更重,还是我更重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较为沉重,但却是我写这篇文想表达的核心价值观,也是男女主之间的主要矛盾,有不同看法的读者理性表达观点就好,不要喷我(顶锅盖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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