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茴醒来的时候,沈砚已经不在了。

她以为他去了垂拱殿上朝,便唤了青鸾进来为自己宽衣,可没想到掀开帐帘的,正是她以为去上朝了的那位。

沈砚手里拿着件杏黄色的肚兜,笑眯眯道:“阿茴醒啦,我来为你宽衣。”

“陛…陛下?”她面露诧异,一时竟顾不得羞怯,“这会儿不是上朝的时辰吗?你怎么…”

“今日辍朝了嘛。”说完,他自顾自坐下,伸手便给她系上了肚兜。

阮清茴还处在怔愣中,任由他拿开自己面前的被褥,将肚兜给她系好。随后又见他取来中衣外裙,一件件仔细妥帖地给自己穿上,弄得她一头雾水。

“陛下,今日是什么大日子吗?为何要辍朝啊?那些言官们会不会说你啊?”

怪不得她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实在是沈砚今日的行为太过莫名。无缘无故辍朝也就罢了,还亲自给她穿衣,这会儿甚至按着她坐在了妆台前要给她梳发画眉。

“言官不会说我的,今日是乞巧节你忘啦?”他拿过妆台上的木梳,动作轻柔地理着那一头青丝。

经他这么一提醒,她这才想起来今日确实是乞巧节没错。

可乞巧节也没有辍朝一日特地庆祝的习俗啊。

“陛下。”她转过身来按住他的手,神色担忧,“国朝向来没有休沐一日以示庆祝的,你如此随意辍朝,那些言官又该不停念叨你了。”

沈砚将她的身子掰正,继续打理着手中秀发,“说就说吧,他们哪日不在说我?就连发生了天灾他们也要归咎在我身上,说是我不够勤勉。反正每日都要说我,也不差这一件事。”

“可是...”

“好啦,辍都已经辍了,现在去上朝他们也一样要说的,还不如趁着今日过节,我带阿茴出宫好好玩一次。”

阮清茴蓦地一怔,“出宫?”

“是啊。”他走到她身边半蹲下,仰首浅浅笑道:“皇宫虽华丽尊贵,却也只是一个镶着金玉的笼子而已,阿茴与我身在其中皆是不由自己。今日好不容易得了这机会,自然是要带阿茴出去沾沾烟火气的。”

她原本还在对辍朝一事担忧不已,可眼下听了这番话,却是垂眸沉默了半晌。

还未入宫前她便无比清楚,那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四方城,其实不过是一个将人永远困在里面的华美囚笼而已。

多少人在这囚笼里做着天下人心中完美无缺的圣人,就连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也得在这囚笼里当一个十全十美的悬丝傀儡。

如此一想,她便十分心疼眼前的沈砚,不忍心再拿规矩礼制去束缚他,遂微笑着点了点头,任由他捣鼓起自己的头发来。

原本已经做好了唤青鸾进来重梳一遍的准备,不曾想沈砚竟真的梳了个有模有样的发式。

虽样式算不上复杂,但已足够让阮清茴诧异非常。

“我竟不知陛下还会梳女子的发式。”她对着铜镜左右欣赏了一番,看着像是几年前京城里流行的发式。

沈砚也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杰作,挑了挑眉得意道:“那当然了,以前我只要一有空闲时间,便会去给母后梳发按头。不过梳来梳去,也就这么一个发式,如今京城里早就流行别的了,阿茴可别嫌弃老土。”

“怎么会?”她回身仰首看他,清水芙蓉面顿时笑若花开,“陛下亲自给梳的,我怎会嫌弃?”

心上人头一次嘴甜,某人心里砰的一下乐开了花。

他趁热打铁拿过妆台上的骡子黛,搬了张凳子坐到旁边给她画眉。

有了发式的前例,阮清茴对他给自己画的眉,自然便有了一丝期待。

应该…不会太丑吧?

半柱香过后。

“好啦,你看看。”沈砚极其满意的弯起唇角,那副模样好似打了胜仗一般骄傲。

见他这副表情,她心里的期待不由得又上升了几分,迫不及待地转头朝铜镜看去。

“……”

美人的嘴角抽了抽。

看着阮清茴瞬间僵住的表情,他心中忽然没了底,小心翼翼问道:“阿茴,不好看吗?”

送命题。

好看?不好看?

她仿佛看见自己的人生道路出现了一个岔口,左边是康庄大道,而右边…就不用多说了。

此刻的情况便如同那副画一样,不,她的眉毛比那副画还!要!丑!

阮清茴僵硬地转过身子,又僵硬地扯出一个尽量自然的微笑,“你有没有觉得,它们稍微粗了一点呢?”

“有吗?”

沈砚微蹙着眉间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又拿过铜镜看了看自己的,“不粗呀,你看我的眉毛也是这般粗细。”

“……”

默了片刻,她将嘴角僵硬的笑容又往上扬了些,“还是有一点点粗的,不如叫青鸾进来给我画吧?”

他将身子往后倾了倾,微眯着眼睛,视线落在那对杰作上观察了好一会儿。

“真的粗了吗,我怎么觉得—”

话音未落,一声微弱的“啪”登时传入他耳里,骡子黛在阮清茴手里断成了两半。

气氛安静了一瞬,沈砚果断喊道:“青鸾——,快进来给你主子画眉!”

*

辰时末,二人终于乘坐马车驶出了丽正门。

马车一直驶到东华门外景明坊,在矾楼前停下,沈砚与头戴白色帷帽的阮清茴一同下了车,身后跟着身着便服的周全安和青鸾。

小厮领着四位来到早已定好的房间内,上好了茶便退了出去。

矾楼向来是大夏御街上的一处名景,士人们常常在此饮酒作诗,同时又是达官贵人们的风流去处,繁华兴旺,不舍昼夜。

还未入宫前,阮清茴也时常同挚友一起上矾楼,自然便晓得这里哪道菜最美味,哪品酒最醇厚。

但沈砚就不一样了,他自小生长在皇宫,连为数不多走出宫门的次数,都是儿时同父皇一起。再大些便要专心功课,每日只有在东宫里背文章的份儿。

前年父皇驾崩,他即位后要学习的东西甚多,更加没有时间走出宫门看一看了。

也正因此,今日外出使他十分高兴,将阿茴介绍的酒菜全点了一遍,满心期待的等待着小厮上酒菜。

阮清茴在一旁看着他那副格外兴奋的模样,唇角不自觉翘起了弧度。

原本还担忧着回宫之后言官定会喋喋不休,可眼下见他这般开心,她便干脆抛却心中顾虑,一心一意地同他过好这个节日。

他们所定的房间是矾楼里招待贵客专用的,此贵客非彼贵客,出入矾楼的大人物多如牛毛,因此在此处能称上贵客的,不是相便是皇亲。

小厮们自然也十分清楚,因此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第一道菜便上了桌。

是桂花鱼翅。

周全安按常例取了银针试毒,一切无异后沈砚这才拿起了竹筷。

再是期待已久,他也不忘第一口先夹给阿茴,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看着她,“好吃吗?”

她笑着点了点头,“好吃,味道还是同以前一样。”

“是吗?那我也来尝尝。”说罢,他再次抬起手中的竹筷。

可正要下筷时,门外忽然路过几位正在聊天的客人。

客人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几位的声音都非常熟悉,以致于沈砚甫一听见,眉间霎时便微微蹙起。

他侧首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周全安便退了出去。门外那行人似是止住了脚步,响起几句低声辨不清的话。

而后便见周全安又走了进来,拱手道:“公子,是主考秋闱的张相公、赵相公和吴相公三人。”

张承?

他悄摸瞄了一眼阮清茴,见她神色如常,便让周全安领着三人进来了。

方才在外面周全安已经同他们交代过,于是进来后三人并未行大礼,只拱手作揖道:“我等见过沈公子、沈夫人。”

沈砚稍稍颔首,“我难得来矾楼一次,既有缘在此相遇,便一同用餐吧。”

因女子不便同外男同坐,周全安便令小厮们搬来一面屏风,隔在两桌之间。

对面三人刚刚落座,他便立刻凑到阮清茴身旁,拢起手在她耳边悄声道:“阿茴你只准看我哦。”

她轻笑出声,随即点了点头。

小厮又上了同样的菜给张承那桌,谢过了礼,两边便一齐用起膳来。

席间,就秋闱一事沈砚忽而问道:“各位相公,此次秋闱你们可有中意的士人参加考试?”

对面出声回答的是赵、吴二人。

“我并未有中意的人选,不过吴兄倒是有一个。”

“赵兄说笑了,中意倒算不上,不过是对那人的文章有几分期待罢了。”

见张承并未回答,沈砚便单独问他:“那张相公呢?可有中意的士人?”

那人隔着屏风默了须臾,缓缓答道:“的确有一个。”

“哦?张相公当年可是三元及第的状元,什么人如此文采非凡,竟能入张相公的眼?”沈砚奇道。

张承徐徐起身,对着里面的二人躬身行礼,“此人...乃是沈夫人的胞弟,阮泽明。”

尾音方落,房间内顿时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