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檀不知他此话是何意,自己蓄意伤害龙体凤体,不要她死,难不成还能让她活?

不过,她很快便知晓了答案。

不是活,而是生不如死。

“全安。”沈砚唤了声,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她,沉声道:“带下去,在面上刺下罪字,送入宝恩寺削发为尼,无圣令永不得踏出寺庙半步。”

话音方落,她顿时浑身一震,方才的疯狂与无畏眼下全然不见,睁圆了双眼慌乱无措。

死亡于她而言不过是眼一闭的事情,因此她不怕。

可刺字是永远烙印在身体上的屈辱,让她这般屈辱的活着,还不如让她一死了之!

然而入了宝恩寺,死便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被强行削发为尼的女子有几个还活得下去?可宝恩寺里又有几个死得成的?那地方,就是专门用来让罪人好好活着,屈辱一生的。

不,她不能去!她宁愿死也不愿遭受这般屈辱!

周全安唤来皇城司拿人,侍卫方一推开殿门,便见云檀忽地起身,抬脚就要往那殿内的柱子撞去。

还好侍卫首领眼疾手快,掏出随身令牌用力一掷,刚刚好打在她的后颈上,云檀当即便晕了过去。

沈砚不耐地摆摆手,侍卫们便拖着她退了出去。

门外的阮清茴神色复杂的看着晕过去的云檀被拖走,而后接过青鸾手中的枣泥糕,独自一人进了殿内。

挥手屏退了周全安,她坐到沈砚身旁递上枣泥糕,什么话也没说。

见她沉默,他便以为是自己发怒的模样吓着了她,于是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罚得重了些?”

她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摇了摇头。

“那是......从未见过我如此生气,被吓着了?”

她依然摇头,垂下眸来顿了片刻,低声道:“我只是......只是很自责。”

倒也难怪她自责,任谁都不愿因自己的过错,而连累自己所爱之人受到伤害。

更何况,她所连累之人不是别人,而是大夏的皇帝。

龙体乃社稷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此番害他差点丢了性命,若当真云檀得逞,届时她就是大夏的罪人,如何能不自责?

“阿茴...”沈砚覆上她的手,浅浅笑道:“我知晓此时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减轻你心里的负担。那么,阿茴今后做事便再严谨一些,看人也再全面一些,有些人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长久以往,你必定不会再犯今日之错。”

与阮清茴所对视的那双墨色瞳仁里,不曾有责备、不曾有不满、不曾有失望,唯一有的,便是相信。

他是真的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百姓歌功颂德的好皇后;他真的相信,自己能做这大夏朝所有女子的表率。

他从来都无比坚信自己能做到,而这份相信,也从未动摇过。

阮清茴心里那份自责愧疚蓦然减轻了些许,她回握住沈砚的手,舒展唇角,轻轻点头。

“嗯,我会的。”

*

云檀被刺了字,竖日便被皇城司押着去了宝恩寺削发为尼。

听说,途中她曾几次想要逃跑,可都被侍卫给抓了回来。进了报恩寺后,她整个人更是如同发疯发狂一般,甚至咬伤了来给她剃发的尼姑的手。

后来还是侍卫们齐齐将她擒住,这才顺利剃了发当了尼姑。

自云檀被押走后,阮清茴隔日便下令查检内廷上下人等,但凡是违反了宫规的,无论轻重一律拿下。

再然后,便是根据轻重来施行惩处。情节较轻影响甚微者可网开一面,牢记教诲今后本分老实些便可。

但除此之外的所有人,皆须按照宫规来处置。有被罚了脊杖的、有被罚了鞭刑的、也有被罢为庶民送出京的。

一时间,这后宫上下是人心惶惶。

不过好在当今陛下极不愿处人死刑,娘娘便也不会如此,因此虽是人心惶惶,但却并不妨碍日常工作。

可能唯一对此颇有怨言的,便是陛下了吧。

这几日因为查检之事,阮清茴的书案上每日都堆满了各种事务,简直比文德殿的劄子还要多。

好几回沈砚忙里偷闲来看她,不是见她埋头在一堆纸张之中,便是见她在处治一些犯了错的宫人们,同他讲话最多也不超过三句。

他不免十分后悔自己当初说了那些话,唉,什么做事严谨看人全面,早知道阿茴这般,自己还不如讲些没用的安慰话,让她继续犯错,自己继续帮她善后呢。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想抱抱她都只能等到晚上。

不,有时候连晚上都抱不到!

这几日她总是忙到很晚才上床,有两次他等着等着直接睡着了,白白错失两次同她亲近的机会。

唉,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砚暗暗叹了口气,坐到正在检查账目的阮清茴身旁,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肩膀,“阿茴~你陪陪我嘛。”

阮清茴被他蹭得肩膀直痒痒,无奈地笑了笑,“好~等我看完账目就陪你。”

话音方落,身旁那人顿时泄了气,小声嘟囔着:“等你看完账目月亮都出来了,到时候你又该催我歇息了,哪里会陪我…”

她稍稍一怔,忽然发觉,自己这些日子的确有些冷落他了。虽然他每晚都会宿在仁明殿,但自己总是处理事务到很晚。

偶尔有不晚的时候,也是刚刚好到歇息的时间,她想着沈砚是要上早朝的,因此没说几句话便要催着他歇息。

如此想来,他有些许怨念也是在所难免。

阮清茴放下手中账目,转过身子来冲他微扬唇角,柔声问道:“陛下想要我陪着做什么?”

闻言,他顿时眼前一亮,连眉梢都带了些欣喜,“不如趁着夕阳正好,我来给阿茴画画吧?到时候挂在文德殿,这样我批阅劄子的时候也能看见你了。”

“陛下。”她放平了嘴角,转而微微蹙起了眉间,“怎能挂在文德殿呢?大臣们偶尔会同你在文德殿议事,若是让他们看了去,免不了要说你沉湎美色无心政事,陛下不是一向最怕言官教育了?”

沈砚抚着下巴想了想,“也是,那还是我私藏好了。”

说完,便拉着阮清茴起身走到庭院里,命人搬了斜榻过来让她躺着,手把手地给她摆好姿势,而后便照着眼前的美人专心作起画来。

她今天穿了一件赤橘色的烫金百花纱裙,与那身后天边的晚霞正好相得益彰。

因近日公事繁忙,故而发髻也是简单的样式,并未着华丽的发饰在上面,只简简单单插了一根步摇,与裙装的明艳恰好相反。

也正是此种对比才更让人眼前一亮,若是全部简约亦或全部华丽,倒失了这一番别有味道。

沈砚的视线在阮清茴的脸上逡巡,这张脸他每日都能看见,抚摸过、亲吻过,可他怎么也看不腻,恨不得时时刻刻,月月年年永远都能见到。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对她说的。

饶是他从不掩藏心中爱意,可有些话说多了,对方也会听得腻。久而久之,对方便不会再将这种话放在心里。

因此他不说,这是他从母后那里学来的道理。儿时他不懂,为何父皇有那么多的妃子,却对当时还是一个郡君的母后那般爱若珍宝。

后来母后同他说,若是对一个人的爱意如深海,那便只能让对方看见一池湖水。若是对一个人的爱意如湖水,那便让对方看见洋洋深海。

彼时他不甚理解,可如今看着阿茴,他忽然就明白了。

要想将一个人长久的留在自己身边,只凭着一腔天真赤诚的爱意是不够的。

有时候,还需要一些小心机。

沈砚眉眼一弯,将画笔放置一旁,“大功告成,阿茴快来看看。”

躺了半个多时辰,阮清茴身上僵得很,听到他说画好了,这才松了口气站起来活动筋骨。

她揣着好奇心走到案前一瞧,当场就愣在了原地,微张着唇瓣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这画……属实有点难看啊。

“怎么了?”他看着身边人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画得不好看吗?”

“……”

岂止是不好看,简直就是奇形怪状,不知所云!

但这话她能说吗?她不能。

于是阮清茴只好委婉地答道:“陛下的风格倒是独树一帜,很是新奇。我父亲也好收藏书画古玩,但是像陛下这样的,我却是从未见过,不知是师承哪位书画大家?”

她发誓,她只是顺着他的话问一问罢了,并不是真的好奇。

毕竟这京城里的书画大家她都清楚其风格,绝对没有一位是这种……的风格。

然而没想到,沈砚的画竟然真的是别人教的!

只见他一脸骄傲自豪的扬起下颌,绽开笑容,“当然是卫老师,儿时他不仅负责我的诗书功课,就连棋画之艺他也一并负责了,不过…”

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接着道:“不过老师不让我画给别人看,也不曾我告知我缘由,今儿还是为你破了例呢。”

阮清茴:“……”

竟然是那位两朝宰执,如今的首相卫昭。

竟然是那位文采斐然,以令词名世的第一人卫昭……

竟然是那位她父亲仰慕许久,国朝公认大学问者的卫昭!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那副不知所云的画,暗自叹了口气,这要是让她父亲和一众士人看见了,估计卫相公的形象在他们心里会彻底崩塌吧。

“好了好了。”沈砚将画递给她,高兴道:“既然是画给阿茴的,那便交阿茴私藏吧。”

阮清茴看着他那满眼的愉悦,实在不忍打击他,只好扯出一个笑容收下了那画。

方将画接到手里,忽而又听见他说:“既然天色已晚,阿茴便早些歇息吧,我回福宁殿去睡了。”

话音方落,她蓦地神色一怔。

福宁殿是大夏历代皇帝独自睡觉的地方,自她入宫以后,沈砚便夜夜宿在她这里,一次也未曾在福宁殿睡过,怎的今日却要去那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