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染上一层水墨青色,将熹微晨光悄无声息地洒向仁明殿内。

沈砚动作缓慢地松开怀里睡着不久的美人,轻手轻脚下了床,自个儿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

走出殿门,对守在门外的宫女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吩咐道:“皇后昨夜睡得迟,你们去泰安殿禀报太后一声,皇后晚一个时辰再去请安,说是朕说的。”

“是。”宫女们福礼应答。

沈砚离去后,阮清茴不到半个时辰便醒了,唤来青鸾问了时辰,一听已是辰时末,睡意未褪的脸上瞬间清醒。

“这都快巳时了,你怎的不进来叫醒本宫?”她慌慌张张地下了床。

青鸾上前一边为她更衣,一边解释道:“娘娘不用着急,陛下已经派人去太后娘娘那边传过话了,说您晚一个时辰再去请安。”

闻言,阮清茴稍稍一愣,一股细密的暖流不声不响地爬上心头。

她不自觉唇角微展,却又立刻敛去,“传过话了也不行,第一天请安就迟到,母后难免会不高兴,快去端水来。”

“是。”

洗漱过后,宫女们轮番上阵,以最快的速度为她上好妆,而后便乘坐着凤辇往泰安殿去了。

一路上,阮清茴的心情比昨日还要忐忑。

她这个做皇后的第一天请安就迟到,换作旁人看来实在欠缺礼教,太后心里定然是不高兴的。

再者,陛下又派人去传了话,虽说是好心,但在太后的角度看来,便有了几分“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味道。

如此一想,太后心里肯定不是一番滋味儿。

阮清茴原本已做好了被太后责罚的准备,却不曾想,自己踏进殿内后正欲行礼,身子还未蹲下便被上前迎接的太后扶了起来。

“免礼免礼。”

眼前那人气质雍容华贵,保养得当的一张脸笑容满面,正拉着她的手向她投来慈爱的目光。

“你与你母亲,还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太后笑道。

她略微一愣,“您认识臣妾的母亲?”

“岂止是认识?”太后拉着她坐下,眉目间露出毫不掩饰的和蔼与亲切,“哀家年轻的时候,与她还是闺中好友呢,她没有同你提起过吗?”

阮清茴摇了摇头。

母亲确实从未向她提起过此事,家里虽然在京城也算是名门高族,但实际上也只有祖父当过官儿。

祖父又去世得早,父亲不是个当官儿的料,继承爵位后便当了个闲散侯爷。

因此别说与太后相识了,就连这次接到立后圣旨时,全家上下包括她自己,也是缓了好几日都仍在怀疑一切都是梦一场。

见她摇头,太后叹了声气道:“看来,你母亲定是还在记恨当年之事。罢了,改日哀家亲自登门去看望她。”

当年之事?

这四个字勾起了她的一丝好奇心,但观太后并无要说的意思,她也就不能逾越了规矩问上一问。

“不说你母亲了。御花园里的百花开得正盛,你可愿意陪哀家去赏花?”

阮清茴垂头,细声答道:“陪母后赏花是臣妾的荣幸,自是愿意的。”

这般乖顺模样,不愧是阮家教出来的孩子,真是越看越喜欢。

太后绽开满意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随后,二人乘坐轿辇一同来了御花园。

眼下正值春季,杜鹃和牡丹开得最是艳丽,放眼望去满满一片嫣红。

太后随手摘下一朵牡丹,举至阮清茴耳旁比了比,“这牡丹啊,素有花中之王的美誉,但依哀家看,它太过艳俗,配不上你的清丽。”

将摘下来的花递给身后的宫女,随即又与她一同往绽放海棠的区域行去。

“果然还是海棠更配你。”太后冲她身后的青鸾招了招手,吩咐道:“多摘些,回去放在仁明殿里,砚儿也喜欢闻这个。”

提起沈砚,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昨日你同砚儿相处得可还好?”

阮清茴垂眸莞尔,轻答:“回母后,陛下待臣妾很好,相处得也很好。”

“你呀,与哀家之间不用如此生分。”太后拉过她的手,边往前走边道:“若是砚儿有待你不好的地方,尽管同哀家说便是,哀家帮你教育他。”

话音方落,阮清茴忽地站定,垂下头来神情严肃,“臣妾不敢。”

对面那人不知为何,倏尔叹了声气,“你啊...阮家什么都好,就是太注重礼教,把好好一个女孩子教得如此刻板。改日等哀家登门造访的时候,一定要好好说说你母亲。”

说罢,又挽过她的手继续前行,“你也别怪哀家多话,砚儿性情温和,待宫人们也是极为宽厚的。因此比起先帝那时来,如今这宫里头没那么多规矩,你不用时时刻刻都守着礼教,偶尔放松放松,那才像个活人。”

“是,臣妾谨遵母后教诲。”

“你看你,哀家刚说完,你又来了。”

阮清茴抿了抿唇,犹豫一瞬后,这才改口道:“是,臣妾记住了。”

“好孩子。”太后弯下眼角,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道:“男女之间,一向是男人成熟得较晚些,砚儿又比你小了两岁,为人处世上难免没有你稳重。若是他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你就来同哀家说,哀家会帮你教育他的。”

“是,臣妾知道了。”顿了顿,她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在喉间滚了一遭后,却终是被吞回了肚子里。

太后在宫中生活了数十年,察言观色已成为本能,阮清茴的欲言又止全部被她收进眼底。

并且,她心中知晓,那被阮清茴吞下去的话到底是什么。

“皇后啊,你是不是想问哀家,为何朝中大臣们都举荐你为新后?”太后淡然笑道。

突然被猜中心思,她着实有些许吃惊,但面上却仍是点了点头,“臣妾正是想问此事。恕臣妾直言,这件事情从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便一直困扰着臣妾,臣妾并不是执拗的性子,只是...”

“只是若不问清楚,心中难安,是吗?”

太后仿佛能看见她心里所有的想法,见她点头,便也索性为她解答了此事:“这京城里比阮家有权有势的名门高族的确很多,但也恰恰是因为你阮家无权无势,他们这才选的你。”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可阮清茴还是不甚明白,十分懵懂地望着太后。

难得见一个刻板的人露出如此可爱的神情,太后不禁低笑了两声,接着又道:“你的祖父是开国老臣,于大夏有功,阮家的家风品行毋庸置疑。”

“其次,你的父亲空有一个爵位却无官职,更无朝中人脉,也就防止了外戚干政的可能。这些便是前朝大臣们的考量,而京城里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也只有你了。”

原来是这样,阮清茴终于将心中疑惑解开。她还以为,能坐上中宫之位的人,皆是出身名门高族,母家有权有势之人。

毕竟新君即位不久,难免需要皇后的母家权势,来帮自己坐稳皇位。如此看来,倒是她自己将这宫廷之事想得过于险恶。

想罢,她曲身福礼道:“谢母后解答,是臣妾想多了。”

“倒也不怪你,古往今来,这宫墙内的腥风血雨的确太多了。”

太后将她扶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不过砚儿继承了先帝的贤明,更是从先帝那儿,继承了一帮为国为民的良臣,以后这宫墙内,不会再有腥风血雨了。”

阮清茴点了点头,听完这一席话,原本沉重的心思顿时轻松许多。

太后说得没错,如今的前朝后宫从先帝还在时便不同以往,朝堂清明、百姓安康、国家繁盛。

纵使今后陛下纳妃众多,她也不会同她们勾心斗角,而是应该打理好后宫事宜,为陛下分忧,做一个尽职尽责,恭顺贤良的皇后。

如此,才能不辜负太后的期待、不辜负朝臣的期待、不辜负百姓的期待。

-

午时。

沈砚一下朝直接往仁明殿行去,甚至路上几度欲催促抬辇的宫人们,但心中又不忍心,便只好自个儿先忍着些。

等终于到了仁明殿,轿辇还未完全放下,他便急不可耐地往殿里冲,嘴里还不忘扬声喊道:“阿茴!”

“陛下,您慢点,注意脚下门槛...”周全安一路小跑着紧跟在身后,看沈砚那着急忙慌的样子,生怕他一不小心被绊了。

听见喊声的阮清茴连忙出来迎接,却不想迎面撞进一个人怀里,刚要后退,又忽然被那人拥入怀中。

“阿茴你在便好。”沈砚抱着怀里柔软的身子,有了真实的触感后,这才松了口气。

阮清茴有些不明所以,“我怎么会不在呢,陛下这是怎么了?”

将她松开后,他望了一眼殿内的宫人们,而后凑到她耳旁拢起手,悄声道:“我今日上朝的时候,打了盹儿,梦见昨日我要吻你时,你忽然化作烟雾消失了,然后全安出现同我说,我立的皇后不是阮清茴...”

面前的美人听清内容时,白皙的脸颊上登时浮上一抹羞色。

偏偏那人丝毫不知,继续自顾自说着:“你知道我是如何醒的吗?我是被吓醒的!全安竟然说,我立的皇后是他!”

话音方落,她实在没忍住,当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茴你还笑。”沈砚委屈巴巴地又道:“就因为今日打盹,我还被谏院那几位轮番教育了一遍呢。”

“好好好,我不笑了。”

她试图敛好神色,可偏偏越是想控制住,方才那句话就越是要往她脑里钻,甚至脑海中还浮现出了周全安化着满脸妆的模样。

于是便笑得越发厉害,怎么也止不住。

看着阮清茴高兴,本应在这时心觉窘迫的沈砚,非但没有丝毫不愉,反倒心中因她的笑容而同样感到高兴。

愉悦的心情驱使着他猝然将她抱起,旁若无人地在殿内转了个圈儿,“阿茴,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活像那话本里写的仙女。”

她本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这会儿不仅笑不出来,并且在环顾一圈掩嘴偷笑的宫女们后,白嫩的耳尖瞬间红得堪比那玛瑙珠子。

“陛下,快放我下来,大家都看着呢...”

沈砚左右看了一眼立刻垂下头的宫人,又看向阮清茴那双快滴出血的耳朵,笑得越发肆意,一抹狡黠伏在眼底。

他将怀里的美人放下,趁她松了口气时,又在那脸颊上快速亲了一口,“啵”得一声,所有人都听见了。

“看就看吧,我不想掩饰对阿茴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