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天崩地裂总到来得无声无息。

很多人,或者说很多发自内心决定做“英雄”的人,都不会选择哗众取宠,这就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果奔一样叫人难堪,当然,像千叶这样坦然无畏的,并不惧众目睽睽的审视,也永远不会将世人的期待当做成负担,只是决定要掀开这场盛大祭典的幕布之前,她给了叶擎苍一个机会。

他的身世,他的过往,他所处的位置,对她而言都很有价值,当她阅览过他的记忆,决定推动他站到前台的时候,已经在想着要将他派上什么用场,这种“利用”还随着她的认知程度发生改变而不断更换,但无疑,无论哪一种价值对他自己来说都糟糕透顶。

罔顾他人意愿的事儿千叶干得多了,大是大非她绝不会欠下因果,只不过当她想要设计一个人的时候,也不会跑到对方面前彬彬有礼地询问是否可以利用你,所以强者手上生杀予夺的权力才显得如此可怖,可能只是人家随手作为,掀起的风浪足以叫无数人落幕。

现如今,千叶予下这个机会,并不是说她有多良心发现觉得叶擎苍可怜,而是她不想给白渡川留下遗憾——对于白渡川而言,他对一切世人皆存在大怜悯,包括叶擎苍,他愿意挽救自己所遇的任何人,渡世人出苦海,即使舍却自身——准确来说,死亡在白渡川眼中并不是灾难,魂魄与意识抵达极乐更是无尽的旅途,所以人死并不会引起白渡川的忌讳,永堕苦海才是。

所以,倘若千叶要拿叶擎苍的魂魄作为时间枢纽撑起神州结界的话,白渡川不会阻止她,但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代替叶擎苍,作为“天道化身”的白渡川比谁都更有理由永镇神州,他所有自私都是对着千叶的,可他的大爱一直存在于世上,不分对象地给予每一个子民,千叶要渡他成佛,就不可能留下这么一个漏洞,至少,她要叶擎苍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件事。

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整个世界都处在一种“因果清算”的状态,不但是神州,这个星球其余的文明都在灾厄面前苟延残喘,千叶也害怕自己费尽心机救回的天地被牵连再度陷落,她更害怕头顶的这方天道崩溃残缺,她不得不做这么个尝试——就像万万年之前的神祇们在神州传递薪火文明之时所做的一样。

江淮闹市,她慢步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东城的大海啸已成为记忆,人类移山平海的创造力在面对破损的家园时展现得更为淋漓尽致,他们补全了这座城市的辉煌,以崭新的面貌来抚慰城市原本的创伤,千叶周身穿梭而过无数人,各种嘈杂嬉闹与欢声笑语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飘扬在虚空——没有人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好像无人能觉察到她的存在,她就如一抹真实的影子。

不知道走出了多久,觉得想停下的时候,就停下了脚步,她站在路边,仰起头,望着一个孩子手腕上缠着的氢气球。

艳丽的色泽,长长的兔子耳朵,随着他晃动的小手,气球也跟着跳动,那个笑声穿过烦杂错落的闹市之身,准确无误地传进她的耳中,她的目光在那跳动的兔耳朵上停留了一会儿,正在笑,忽然视野中就出现一个粉红色的冰激凌。

顺着捏着冰激凌的手往上看,年轻人带着隐约忐忑的神情映入眼帘。

千叶觉得很有意思,弯着眉眼笑了笑,接过冰激凌拿在手中:“不必紧张。”

叶擎苍的心脏在砰砰直跳,大脑都显得无比混乱,没有任何一条思维是清晰的,他张了张口似乎想问候一声,最后还是叫不出“前辈”这个名词,但也没办法直呼她的名姓,于是只能垂下眼睛,闭口不言。

年轻人果然有一套,她有多久没吃过这样的甜点了?

做“老古板”做得久了,多年足不出户,出门之后又陷进九渊的灾劫之中,苦头吃得不少,都忘了这是个怎样的时代,各种娱乐对她来说都好像是很遥远的事。

她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叶擎苍在错落一个步子的后方注视着她,在她前往锁龙江寻神龙、了结与凌家的因果之时,叶擎苍就得到了她现身的消息,她并未掩饰自己的行迹,他等得实在难以按捺,于是主动前来——可谁能想到,最后竟是在这样平凡普通至极的街头遇上她,得以与她同行这么一段路。

“我很少愧歉别人,”是千叶先打破的彼此之间的平静,“并不是说我做的错事少,也非我胸怀坦荡,只是我很少在意别人的想法,更不会轻易因他人而动摇。”

大约是一边啃冰激凌一边开口说话的缘故,声音有些含糊,低低柔柔的音色带上黏腻的质感,因而显得有缠绵悱恻之感——即便这些话语的本质如此凉薄。

“叶擎苍,”她直呼他的名姓,慢慢笑道,“你是见过强者俯首的,若这片天地注定要陷落,再强大的人也终究不过无能为力的蝼蚁,按照你的理解,‘他们’是否是为苍生大义舍生取义?”

叶擎苍很仔细地听着她的话语,辨析着她说过的每一个词,即便没有回答,也已在心中百转千回无数遍她的问题。

千叶原就不想听到任何的答话,她就是自顾自地往下说:“其实哪有那么多崇高辉煌的理由,只是天塌下来,高个的人先顶上而已。”

并不是因为那些人有英雄的模样他们才是英雄,而是因为他先人一步挺身而出,做了英雄该做的事,所以就有了那些稀奇的荣光——见人落水,毫不犹豫跃下去救命;见车袭来,奋不顾身把人推到安全位置;见有作恶行暴,挺身而出勇敢与歹徒搏斗……在那短暂的电光火石之间作出的决定,根本来不及衡量,也许连大脑都未来得及运转,身体便勇往直前作出了英雄之事,可能他并不是那么有道德感的人,但因为他们遇上了灾难,且在那一刻作出了非同寻常的举动,所以才有了值得被传唱赞颂的英雄事迹。

“所以,从来就没有该不该做,只有能不能做。”千叶慢悠悠地说道,“从来就没有什么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只有命中注定。”

沈八荒想做那个英雄吗?

他大概更想安安静静地守着幽冥海,守一辈子也没关系,却不想看着恶灵脉爆发以致生灵涂炭。

白渡川想做那个英雄吗?

他兢兢业业不厌其烦地行走,渡化世人拯救苍生,这是一段没有尽头的旅程,但他更想要走到走不到的未来,而不是无谓地看着此间的生灵就此葬送。

谁都不想被世人崇仰尊敬,谁也不愿被供奉到神龛上,只想默默无闻、隐没于世。

阳光将冰激凌晒化,一滴流动的奶液滴落下来,顺着蛋筒边缘要沾染到她手的时候,她低头看了眼,顿时融化的雪糕又被低温封冻而凝固起来,她心满意足地将它又凑到嘴唇边咬了一口。

她说:“叶擎苍,你知道,在那个过去,我们都没有救下这片天地——我们已经失败过一次。”

“失败”的两个字犹如沉重的秤砣一般砸在他的心上,直砸出两朵血花,叫人头晕目眩,呼吸都要被遏制。

是的,他们曾失败过一次,他就是那个见证。

“你为什么会回到过去呢?”她慢慢笑道,“你大概思考过无数次,却得不到一个准确地回答。我知道,你为我而来,但其实这是错的,你是因我而来。”

叶擎苍跟随她的脚步有片刻的停顿,所以他现在是落后她一步,他终于没按捺住心头的激荡,沙哑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条路是被我走错的。”千叶说道,“一个人拥有直接性影响世界的能力,可能很难理解,有时候我自己都会怀疑,这种可怕的能力究竟是不是真的,我明明也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为什么决定世界前进方向的权力要落到我身上来?可若是说,我原就是为了改变这个世界命运而出生的,有些东西大概就能被理解了。”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我曾经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将至关重要的时间耗费在了卓鸣身上,我从潜藏在他魂魄中的的异兽身上炼化出了一个有趣的东西,姑且称它为神器也未尝不可,因为它虽然诞生自‘虚妄’,竟拥有可以影响时间与命轮的能力。”

叶擎苍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控制不住地抬起头,想要看她的脸,但是落后一步,相隔半个身位,他只能看到她带着笑的侧颊,她手中的冰激凌已经吃了一半。

她说道:“那就是后来将你带回到过去的法器。”

“为什么是我?”叶擎苍忍不住问道。

千叶盯着自己的手数秒,然后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因为,这世上有也唯有一个‘贪狼’。”

叶擎苍很努力克制才将自己躁狂的情绪给平复下来,直觉着像是触摸到很可怕的真相,所以才更要维持镇定。

他艰难地说:“‘贪狼’……究竟,又是什么……?”

“是啊,究竟是什么呢?”千叶仿佛喟叹般说道,“当年麻衣神相批的绝命卦,这片天地遁去的一线生机。”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只有当它发生的的那一刻,你才知晓,原来所有的环都能暗合上,一环与一环相连,一扣与一扣衔接。命运让你回到过去,暗合了‘贪狼’的命数,也要你立在此世之巅,去实现被隐匿的希望。”

叶擎苍一直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他的重生意味着必须改变,他有需要实现的使命,有非完成不可的责任,很多时候,他就是这么撑着熬下来的,但真当这一切被证实的时候,他并没有丝毫激动,只有疲惫与悲哀。

他并不蠢,他还很聪明。

从见到“靳元灵”的狂喜与激动中走出来,冷静下来的思维很轻易就辨别出来了她这一番话的潜台词,“个高的人要顶着天”她这么对他说,如果他现在也是“个高的人”呢?

他有成为“英雄”的机会,他会去做吗?

叶擎苍从一开始想救的就是靳元灵,其次才是这个世界,他甚至发出哪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要完成的誓言,他朝着这个目标不断地努力——关于自己某种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他并不意外,毕竟“重生”这样的事都在自己身上发生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

可是他更清楚靳元灵的品性,他知道她的勇气与但当,如果必须要有牺牲的话,她一定会死在所有人的前头!

他能够理解,却不能接受。

他只想她活着——他想要救她啊!

“你……”他颤抖地说道,“那你呢?”

千叶并不隐瞒他,或者说,她将一切的真实都明明白白地摊给他看,包括神州与四海,包括祭典与牺牲,当然,人的脑补总是会在真实边上增添无数符合自我认知的想象,她想要的就是这个想象——叶擎苍是怎样一个人,他的思想他的观念,她都估摸得很充分,她想要他心甘情愿地去牺牲,总要营造一定的氛围,给予他适当的理由。

白渡川尊重别人的选择,哪怕这个人决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也就是她费尽心机想要叶擎苍心甘情愿的缘由。

她不会欺骗他,只是隐瞒了自己的初衷。

路走到步行街的终点,千叶也终于吃完了冰激凌,她满意地搓了个水球洗干净指缝间的黏腻,停下脚步,转过身道谢:“谢谢。”

她又笑了笑,补上一句:“还有,对不起。”

叶擎苍呆呆看着她,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他都没有搞明白那句“对不起”针对什么,直到宿命真的到来那一刻。

*

天塌下来了。

离得东城与沧顶天宫两场发生接连的灾厄已经有些时间,人们记忆中的惨烈画面也已经渐渐淡褪下去,就算是明知恶灵脉引发的劫难已经迫近的玄门之众,面对迟迟不曾发生的动乱,紧绷的神经也会显得有些惫懒。

可是——天!塌!下!来!了!

人们常所谓的“天空”,其实并不是某种实质性的物质,而是大气层,大气当然不会塌陷,但当太阳被遮蔽,骤然之间所有的光亮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整个神州大地陷入一片黑暗时,这种可怖的奇景当然会引起大规模的关注,特别是当卫星显示,只有东方陷入这种怪现象,而星球另一边的地域,依然是原本模样之时,神州子民群体性的慌乱一时弥漫,难以遏制,然而,或许是这种现象来得太过突兀,民众又缺乏危机感,绝大多数人都在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玄门众人,意识到这是人力所造成的奇景。

千叶立在东海边上,望着最后一抹阳光在海平线上消失,此间陷入一片静寂,头顶的天空变得极低,浓密得近乎凝成实质的恶气已经汹涌澎湃、遮天蔽日,极端压抑,又充满了危险。

她的长发在海风中如旗帜般狂乱舞动,衣袂与裙摆也随着风飘扬出一个波浪的弧度,她渺小如一粒沙砾,却仿佛天地间唯一的色彩一般生动。

当她抬起手的那一瞬间,驻守九渊的所有人都有感应,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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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1.千叶:根本不是忽悠,我说的都是实话,他是自愿的。

2.努力一章结……虽然好难的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