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为深爱所以会方寸大乱,难以客观地看待问题。

但经验到底是会削弱一切痛苦的,既然对会发生的所有事物都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再回头看时纵然仍觉得难以忍受,却并不会无法自控。

明知道靳元灵就是这样一个人,比起个人利益来说,她所看重的永远是更高更远的目标,她既然愿意维系这段婚约,就说明凌家对靳家的发展长存乃至是瀚云城恶灵脉都存在一定的好处,或许其中还另有些外人不知道的交易在内——这样的人,似乎本就没有什么儿女情长可言,他以自己的深恋来局限地思辨她的行为,从来也只能算是笑话了。

可是谁叫他知道未来那些恩怨情仇呢?

谁叫他亲历过那样可悲又绝望的故事呢?

出于自己深爱的人其实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的阴暗心理,他看似是在附和凌晖与之闲谈,心中也莫名涌动起某种不怀好意:“不过你们怎么确定,这段婚约得到的凌家子,而不是靳家子?”

这是在疑惑,因为女方的身份太过尊贵,而且她肩上的责任太重,最后到底是凌家娶妻,还是会演变成嫁过去一个儿子,实在不能断定。

话里还暗含一种隐意,明面上,这段亲事怎么看都是凌家赚的,有一个像是靳元灵这样有着高浓度朱雀血且理论上完全掌握了神火的母亲——虽说也未见她使用过神火——她一旦生下孩子,多半是能解决掉凌家骨血中代代相传的秽气,但这个孩子会牵扯到的麻烦数不胜数。

在凌家这头,这孩子毋庸置疑会是凌家一族的宝贝,凌家一系列的传承都会围绕着他进行;但在靳家那边,靳元灵毕竟是靳家家主,靳家的主支又只剩下了靳元灵与靳元白,按照靳元灵的行事来说,她就差把下一任家主的名头直接按在她弟弟头上了,但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就算流淌着凌家的一半血,也属于靳家家主的子嗣,他也是有权利继任家族的。

所以说,真阴差阳错,遇到了冲突,孩子算谁家的?

这些问题还没考虑到生下的是女孩子这种情况!

凌晖愣了愣,然后茫然地摸摸鼻子:“听起来好复杂……不过这也是家里要考虑清楚的事吧,什么事有大利益总有大风险……再不济,重新协商婚约的时候都会定的,那位应该不会坑……”

他停顿了一下,眨眨眼睛,心虚道:“也没什么吧,那位的信用还是很高的,至少说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应该不会坑我家吧……”

虽然是个强大到可怕的人物,但当初坑了菩提寺“三分须弥”的事确实是个过不去的坎,倘若犯到靳家手上,她当然也不会留手,就算是狠了些也没人说她的不是,然而,现下两家是你情我愿的事,被坑的几率不大。

叶擎苍注意到他这兄弟从未正面道过靳元灵这个名字,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于是只能含糊地代称。

“确实是件难事。”他也没有抓着不放,显示出自己的过分关心,笑笑就掠过了这个问题,又道,“我正要去拜见——你要不要一道?”

凌晖先是猛烈摇头,本能地就觉得害怕,然后忽地停住,再看向他的眼睛闪出亮光,憧憬取代了抗拒,满心都蠢蠢欲动着单纯的喜爱与欣赏。

那种欣赏与自己的情感是不同的。

他也不是随口一说,如果只有自己与她相见,他怕他根本藏不住自己痛苦哀伤的情绪,他激荡的爱慕与眷念根本逃不过她的双眼。

如果有凌晖作陪,或许更容易隐藏自己,毕竟这小子虽然傻白甜废话多,却拥有叫人看了忍不住会心一笑的能力,很能吸引几分注意,再说这毕竟是凌家,他与自己同去,谁都不会觉得奇怪。

叶擎苍的心中就是那么矛盾,既渴望着她的眼睛看到自己,又害怕她窥破自己深藏的秘密。

因此而喜悦又难过。

*

千叶正对着大发脾气的靳元白。

她觉得元白已经深得红长老几分真传,这种愤怒到指着鼻子骂的架势非常眼熟,以前就算再火冒三丈,也会耐着性子说说理的,现在整个人都要爆炸的前提下,不发泄出来他估计就要崩溃了——大概爱之深责之切,才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其实对她来说,顶上这个婚约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靳家她已经打定主意留给靳元白了,她活着,会替靳家撑起这片天,就算死了,必然也会留给他与靳家最好的安排,至于她自己,本来就只是轮回者,完成任务并且死得其所才是她最想要的,虽然讲真,她对很多事物无所谓的观念总会显得太过真实、残酷,但她的婚姻与子嗣确实也跟她所有的筹码一样,只是她算计因素的其中一环,并无特殊之处。

再者,她算计得很清楚,凌家的婚约候选人只会在凌曜与凌照之间产生,凌照的身体状况太差,玄门的“五弊三缺”一人占了好几样,凌家也要考虑着他没办法留下子嗣的可能,而凌曜虽说现在仍休养,但本来就是作为继承人培养,且年少英才,也不算辱没她。

因为不管怎么说都是凌家占便宜,所以短期内完婚的几率不大,至少也得等凌曜身体康复。

这段时间足够她达成自己的目的、与沈八荒走完一遭幽冥海了,在这处恶灵脉中的收获直接关系到她对待九渊与玄门的政策,如果她要灭世,就此布局并引发必然的灾祸,那么这所谓的婚约自然没有履行之道,如果她打算救世,必须要维系住玄门的稳定与前景,那么再不济也就是救世生个孩子给凌家而已,与凌曜这么个人也不亏。

始终保持一分局外人心态的千叶,思想总要光棍些,人所在意的可能她并不在意,人所执着的可能她如过眼云烟。

她知道靳元白发这么大脾气主要是因为敬她爱她,甚至所有靳家人眼中她也跟神祇一样,神一般的人物忽然自降身价,一脚踏下污泥,就跟自己求而不得的宝贝却被人家毫不犹豫丢出去,大概都会是靳元白这样的反应。

对于他来说,一百个靳馥玉都抵不上一个姐姐,一百个凌家都抵不上一个靳元灵。

千叶倒了杯茶递过去:“骂累了吧,歇歇。”

靳元白对着她这张跟没事人一样的脸,实在安歇不下来,只觉得恨不得放肆地抬脚上去碾一碾,看看她的从容淡定还绷不绷得住!

深呼吸,深呼吸,没忍住还想骂,千叶却是忽然笑开了:“有客人。”

靳元白迅速挺直身体,迅速闭上了嘴巴,警惕地朝门外看去——这个角度看过去门外的视野很狭窄,并不能窥到外面有什么动静,他本能有些想念本家开阔的门廊,屋内的墙障一拉开,无论在房间的何处都能一眼望见庭院每个角落——乱七八糟的思绪一闪而逝,他已经顺势站了起来。

在别人面前,他是绝对会给家主面子的,对着她大呼小叫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在人前发生。

“去请他进来。”千叶说了一句。

他就有些好奇了,什么人啊,还要专门去请?

结果出去听得凌家人通报,说是“卓鸣”来访,他全身的鸡皮疙瘩差点都没冒出来。

卓、鸣?!

这渣滓竟然敢来上凌家来见家主?!

凌家人自然知道卓鸣与靳馥玉之间存在猫腻,也知道东城的灾难多半也有他一分因果,但毕竟不是主导的罪魁祸首,就连玄门也找不到他与灾难直接干预的层面,非追究责任的话,也就靳家可以这么做了,虽说也奇怪他为何胆大到主动跑债主面前晃悠,却也不好直接拒绝,于是来询问靳家的意思。

千叶都交代了要请他进去,靳元白当然也不会拦阻,不过他刚生完一场大气,再看向卓鸣这个人时,倒也不显得有多愤怒,就是一种凉凉的审视。

卓鸣顶着张带笑的娃娃脸,无动于衷地接受他的审视。

嘁,厚脸皮,靳元白皱着眉头很是不解:“你图什么呢?”

这家伙在本家时也算是低调得很,至少那一批修行的外姓者中,靳元白并没有特别记住他,真要到猛然传出靳馥玉与他私奔的消息时,他才觉察这是怎么个人。

他现在已经清楚,靳馥玉抓他“私奔”一事,他可以说是受害者,但东城的灾祸他并不是全然无辜,虽说不明白他究竟做了什么,但这不妨碍他敌视对方。

“你不懂。”对方依然是笑,但眼睛中显然是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神情。

靳元白冷哼一声:“所以你到底来做什么?”

卓鸣想了一想:“送礼。”

这个理由……谁知道送的是礼物还是炸-弹!

靳元白想着千叶既然算到他来,必定也有几分清楚他的来意,便也不再说话,翻了个白眼转身进去了。

关于卓鸣的到来,千叶当然不是算出来的,而是感知到的。

他身上有蛊虫,她对于这玩意儿又极其敏感,为了增强自己对于「异种之火」的适应性,她已经习惯时不时地开一秒两秒的感知强化,这不正巧,大老远地就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自是知道有个意外的客人会到。

至于卓鸣是来做什么的,千叶还真想不到。

跟靳馥玉有关?与东城的灾祸有关?总不至于是来忏悔的吧。

她大致能摸清楚这家伙几分心理,一旦痴汉不打算默默痴了,总会想方设法搞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希望对方关注到自己,就此而言,他也算是达到了目标,至少千叶对他的好奇心也蛮大的。

靳元白领着人进来的时候,她摸了本书给木妖附体,正在准备自己要用到的术,琢磨琢磨复习一番。

虽说全天下的恶气都类似,恶灵脉也差别不到哪里去,但毕竟九渊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幽冥海的特殊之处也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沈八荒这家伙是个剑修,还是举世无双的剑修,无坚不摧、一往无前自然不在话下,不过要想一个剑修保护人就是笑谈了,跟他一道,她一点都不用指望着有人保护,因此想要全身而退,还是自己准备一些合适的术,能配合朱雀火的诛邪破魔使用,也能搭配奇门遁甲做防护。

“家主,客人到了。”靳元白丧着张脸冷冷道。

千叶的视线自书页上移,落在他身后眼神炽热的年轻人身上。

“请。”她指着另一面的椅子,并没有将书合上的意思,她的眼神总给人一种她十分专注的错觉,但她手上的动作却彰显出她此刻的漫不经心,“我很好奇你的来意。”

她说着“好奇”,但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没有显露出丝毫的疑惑,就像是在诉说一件最司空见惯的事一样。

没有什么比若即若离更能叫人挂念,也没有比高高在上更能叫人激动,至少控制不住犯贱的卓鸣此人就挺享受她的态度:“为了给您送一样礼物。”

卓鸣开门见山:“我来见您,因为我知道您必然会喜欢这样东西。”

靳元白一头雾水,不知这俩在打什么哑谜,就见千叶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慢慢笑起来:“虽然很想见识一下,但看来得先招待新客人了。”

这话他还是听得懂的,猛然回头,发现有两个人正步入院子。

一个是凌家小子,靳元白见到凌家人就忍不住视线锐利起来,恨不得眼光如刀狠狠剐上去,另一个倒是没见过——但任是靳元白,都忍不住要赞一声,好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