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神州大地天灾不断。

先有暴雪冰封南北,三月依旧寸步难行,再有大雨连降四十天未止,洪水淹泡无数个城市。

七月初西南遭遇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地动,连绵不绝的余震将壮丽山河劈成了人间炼狱,九月东部又爆发一场罕见的传染病,规模之大死伤惨重叫人人闻禽鸟色变。

更别说十月某日,神州多地天坠红雨,犹如血色泼洒,人间群鬼嚎哭,天运无故动荡——眼见种种不详络绎不绝,玄门到底是坐不住了。

怪事增多,不是天有异象,就是地气泄露,老天爷如何行事暂时管不着,只能先瞅瞅神州龙脉是否安然无恙。

各家都在查探自己职责范围内的气象,毕竟谁都知道最折腾的就是那九条不得不被封印的小龙脉。

剑南,山势奇陡,险峻崔巍。

立在剑上的冷峻青年远远望着苍翠群山间的混沌,那一片迷离之境像是云蒸雾霭,又像是流水幽泉,却又显得过分沉暗,沉暗晦涩的色调满是不详,就像是有某种危险事物在其中翻滚不休,然而深深望去,又不见有任何动静,反倒是连魂魄都像是要被吸进去。

这混沌看似近在眼前,可脚下的飞剑如一道光,瞬息百里,也没找到任何突破口进入,最终只能放弃靠近,摸出手机编辑文字:“幽冥海,沈八荒,屏障增厚,排斥力度加强,无法靠近,不敢暴力破之,暂且维持观察。”

漠北,戈壁苍茫,烈日当头,一望无垠。

一个裸着上身的男人走在裸-露的岩石上,身后斜背一柄弯刀,矫健强壮的肩背上刺的是红爪青龙,森然宝刀上用青金镶的同样是龙纹,一头微微发灰的短发炸得很蓬松,粗犷却又英俊非凡的高鼻深目带着懒散的神情,看似走得是闲庭信步,每一脚迈出,于空间上就是数丈之远。

这样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走到某处类似古城遗迹之境,他才像是发现什么一般停下脚步。

这是一片浩瀚的巨岩石林,荒凉得寸草不生,连沙漠中枯死的胡杨沙棘都未见一根,他慢慢挑起眉,沿着那些风化严重却仍屹立不倒的墙垣转了一个来回,忽然止步,拔出刀,往脚下猛地一刀刺进去,瞧着是坚固至极的岩石,刺下去却如入空境,地面如豆腐般一下子陷下去,周身的沙砾却瞬间卷集,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就像是地下有一道风窜了出来,肆无忌惮狂窜乱舞,形成好一番魔幻场景。

他在风眼立了会儿,才慢悠悠从腰间挎着的行囊里掏出只手机,编辑:“渡生河,穆朝辞,河不见了,风还在,求援三个红顶秃驴三个杂毛老道,布阵抓河,速至!”

九江,有一叶轻舟飘在湖上。

明明是白日,但因乌云压顶,暴雨不绝,光线稀少,视野非常昏暗,雨幕翻滚湖水,扁舟如枯叶摇摆不定,无数次瞧着要被水浪打没,却又在一些诡异的角度以极其刁钻的方式又正回来。

舟头立着个穿蓑衣的老者,斗笠下一头蓬乱的银丝在风中舞动,目光比天色还要沉暗,却仿佛能撕掉这张雨水不休的天幕一般。

船舱里窝着只粉面小猴,当真是粉嫩嫩的小脸,扯着张黑毯子将自己裹得就剩张猴脸跟两只猴爪,俩爪子间还抓着只手机不停戳按,屏幕的光映照在它脸上成为唯一的光源,不知瞧见了什么正咧嘴无声地笑,这时听见它主人说了一句话,小猴耳朵一抖,立刻切屏幕,毫不含糊地把话打下来:“云梦泽,洪铁侠,蜃妖沉底,水路不开,云梦大阵名存实亡。”

青贺,夕阳入海,天边云霞蒸腾,海面金光粼粼,壮阔的瑰丽与即将入夜的宁静相互交融,形成一番旖旎缱绻的绮色。

一个粉雕玉琢辨不清性别的孩童,脚踩一道鸟形的青气,在这片海域、岸滩、山岭间来回转悠,似乎被什么困扰,眉宇紧蹙,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凝重,掏手机,先打了个电话,告知自己搜寻的结果,听得对方说了什么才嗯嗯点头,挂掉电话才切换界面,抠着手指头敲字,如临大敌的模样才露出几分孩童式的幼稚可爱:“瀚云城,靳孟兮,三分界未开,不知个中详情,家主已命刀女前来,我待午夜再探。”

江淮,大江奔流,荡气回肠,两岸山势夹击,峡谷纵深如簇。

一位妇人负着手立在镇江石上,腰板挺直,身穿藏青色的褂子,盘起的发一丝不苟,美人迟暮,但那股子抹不去的风韵连岁月都压不住,只被她通身的严肃冷峻与眉眼间的烦躁削减去几分绮色。

那目光如电,射入江水之中,就仿佛能窥探到浑浊的水下潜藏的一切,看了好半天,才轻哼一声,抬起手,取出一只小巧的手机,发信息的格式也别具一格,总归这条江只有她守着,守到死为止:“龙还在睡,没事别烦老娘。”

上藏,格桑花在脚下开遍,高原在远处连绵,寒风清冽刺骨,空气高洁无味。

只是还穿着夏衣耷拉着拖鞋的人,显然体会不到这种美感,满心都是被强行推出来凑数的埋怨,先是唉声叹气,然后到处乱窜,在瞧见一片高地上满是纵横错落的痕迹时,倒吸一口凉气。

没过多久就举着手机气急败坏地转圈,好半天才找到一点微弱的信号,瞅着自己拍的图半天上传不上去,气得恨不得摔手机:“葬云天,宋尘,地气断绝,天门紧闭,老沙自己长腿跑了!这狗屎信号,不是早就说覆盖全神州了么……”

丹扬,茶山起伏,梯田连绵,本是好一派自然风光,现如今却是全然一片焦灼。

植栽干枯萎靡,地面沙化干裂,原本有机的养分随着水的消逝被蒸腾得一干二净,动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连昆虫都不剩一只,就像是方圆百千里散失的太阳热量都要聚集在这一地,别说还有什么生命的痕迹,连空气都仿佛带着火星一般,已经没有农人敢出来了,要知道这可是丹扬啊,近海湿润、水乡连绵的丹扬啊。

一架拂尘慢慢悠悠往前飘着,手柄上坐了个肥头大耳的道士——穿得是道袍,鼓鼓囊囊的肉多得快将衣服都挤爆了,勉强称是道士吧,这会儿一边飘着,一边举手机咔嚓咔嚓拍着照,精挑细选了半天才慢悠悠上穿:“沧顶天宫,贫道公昀,看样子罩不住了,天宫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小孟儿,你家的三分界真不能共享?”

蒙川,天蓝如水,草原如画。

一牛一人在这画毯般的地界前进,牛也行得慢悠悠,人也躺得懒洋洋,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他身上穿着的赭色大衫在随着牛的摇摆抖来抖去,脸上罩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就这么任由风吹着,牛走着。

手上的佛珠忽然之间铃铛出身的时候,他才猛地起身,那本是一串黑色的玉质般的佛珠,却不知为何能发出如此清亮的声响,他一把摘下脸上的斗笠,却原来是个光头,很年轻,头顶戒疤深深,模样非常俊朗。

他一边伸手捋着牛耳朵安抚焦躁不安的大青牛,一边定神向四周看去,眼前的地域瞧着与别处无甚两样,但在和尚的眼里,却能看到前面一片无垠的泥沼,且在不断散发着汩汩冒泡的黑气,那黑气往上蒸腾得有十来丈,形成了一片可怕的无形的障雾,终究是叹了口气,从衣襟里摸出手机:“镇源塔,郎真,祟气已出,贫僧试试是否能镇压,阿弥陀佛。”

九渊已聚其八,整体的情况都不佳,不是出了岔子就是很难镇住,各家展示完情况之后就是焦头烂额想办法解决问题。

但还有一个地方没消息。

所有人都在等待,不敢在这关头多废话,但迟迟没见信息,群聊里到底歪了楼。

“@姜良辰@叶贞@伍辉一线天轮到哪家?”

“@叶贞今年应该是叶家。”

“一线天的地气向来不定,这会儿也在使劲在找龙脉窜哪去了吧。”

“上回不是把天魁都镇那了吗,这还需要再找?”

“诸位先别急,在下姜乐正,正赶往一线天,叶家求援,暂时腾不出人手,绝地由我姜家再看顾一些时候。”

“@叶贞@叶经纬@叶杨秋你们家到底有屁个急事,连龙脉都顾不上看?”

“还别说,真是急事,叶家全家都快疯了。”

“你知道?啥事搞那么大?”

“贪狼出世了!”

*

瀚云城

玄门各地人仰马翻的时候,靳家很平静。

九渊是九条小龙脉,龙脉便是灵脉,但这龙脉又与普遍情况下喜欢附着在山体上的灵脉不同,以“渊”这个字眼来统称,就知晓这些龙脉多少与水有关。

水是流动的,不定的,善变的,所以这些龙脉也是活的,变化多端的,没长腿却很会跑。

神州龙脉有定数,每一条皆庇佑润泽一方水土,就此而言,九渊不属于其中之列,但它毕竟是灵脉,而且它们也很有一番好处,因为水同样也是包容的,宽怀的,它们能积聚天地之恶气,净化虽指望不上,但至少能阻遏这些恶气在世间泛滥成灾,所以,准确来说,“九渊”皆是恶地,却是必须存在的恶地。

镇压九渊是玄门自古以来的职责,哪个地域由哪个家族或是门派负责都有传统,不过近代以来,灵气散失得更厉害,传承埋没得也多,新人之中出彩的越来越少,整个玄门都呈凋敝之态,渐渐地有些比较糟糕的地域就只能由几个家族轮番看守才能保证不出岔子,玄门内部权利与资源的倾向也会随之变动,毕竟每一回九渊出事,总得牺牲相应职责的不少人。

瀚云城倒不属于这个麻烦之地,主要这是靳家的地盘,而千百年来靳家确实稳稳地封禁住了这方地界,这才是玄门素来对靳家刮目相看的原因。

要说方法其实也不难,靳家直接将族地建在了灵脉上——要知道“瀚云城”其实是一条恶灵脉,恶灵脉的灵气是不可吸收的,比毒药还毒,面对恶灵脉,与其指望着吸收其灵气,还不如想想如何才能接触恶气的侵蚀——也就是说,靳家能镇住灵脉,使之不泛滥,这种做法其实是以日久天长削减靳家的气运为代价的,拿气运的缺失来补足灵脉的封印。

所以,大多数靳家人都先天体弱、命衰,资质不佳,易出意外。

按理说,削了那么多年,靳家人就算不死光也该残缺凋敝才是,但一来,靳家本来底蕴就足,人家不但精通奇门遁甲,还有朱雀神庇佑,时不时还会出一些返祖血脉,能容纳朱雀火,驱邪避灾且长寿,二来,就是那么奇怪,靳家这个跟恶灵脉绑定了的家族,代代都会出个不受恶气影响的奇才,凭一己之力将异变的瀚云城灵脉给压得死死的。

玄门私下里一直觉得靳家人极狠,因为它显然是在拿普通族人的生命来补足核心血脉,因此气运削减得再厉害也始终能留有一线生息,但明面上谁都要赞一声靳家大公无私,甭管人家是怎么做的,至少瀚云城这一渊被靳家守得牢牢的,没让玄门为此伤一分神,这总是事实。

这一代的靳家家主更是了不得。

她实是临危受命,早二十多年,靳家都快被地气折腾得灭族了,结果给她想出个办法,在海上辟了个“三分界”出来。

这是一个界域,也是一个法阵,作用相当于中转设置,抽取瀚云城的地气置换入大海,通过海洋沉淀与吸收恶气来减轻靳家的负担,需要扛在肩头的恶气少了,靳家的气运自然有所回升,主支分脉好歹保下了不少人丁。

玄门就没一人搞明白她到底用的什么手法才能做到这一切,谁都知道海洋蕴藏着巨大的潜能,海底也有龙脉,但那是无法被利用的,那简直是玄门的禁区。

唯一有说法的大概只有菩提寺,因为作为三分界基底的法器“三分须弥”,恰恰是靳家的那位从菩提寺坑走的,只是禅法方丈很好说话,一堆大和尚也没法拿个幼童怎样,最终阿弥陀佛一声大度地表示能普度一方也是这法器的机缘了,也就没计较。

如此一来,更没人能说闲话了,好歹有三分界撑着,瀚云城不会出什么岔子,这对玄门来说,也是好事一件。

只是现在的靳家,平静得简直波澜壮阔。

倒不是因九渊烦心。

靳元白黑沉着脸走进来的时候,千叶正坐在廊下用细细的毛笔慢条斯理涂画自己的指甲。

也算是真闲到没事干了,在指甲上画花鸟图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靳元白踹掉鞋子,大步跨上走廊,自己扯了个蒲团在旁边坐下,千叶没抬头,他也就不说话,自顾自生着闷气,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像是坚冰雕塑而成,用手轻轻一碰都能抠下厚厚的冰霜。

好半天她才抬眸,散漫的视线在他脸上虚虚落了一眼就收回,继续专注地勾勒着花鸟,话说得漫不经心:“谁惹着我们元白了?”

不开口尚好,这么一问好像捅着马蜂窝,冰雕开裂,年轻人全身勃发的怒火:“简直丢死人了!咱家竟然会出这样一个狼心狗肺之徒!丝毫不知礼义廉耻!”

他想忍,没忍住:“要什么给什么,还不就因为选中了她结这门亲事?为着这么一个蠢货提拔了她全家,结果要用到她的时候不干了,早干什么去了?那时候又不是非她不可!非把咱家逼到绝路上!”

千叶正好撇下最后一笔,她抬起指甲观摩了一番,才满意地搁下笔,变换坐姿,将手探到走廊边上让阳光晾晒。

正好听着最末那句话,眉毛微微一挑:“绝路倒还不至于。”

“那什么还至于!”靳元白气到连她都横了一眼,“大姐才出嫁!悠妹又订婚已久——您倒是敢拆她的婚事?红长老都敢提剑把您这大门给削了!旁系又哪还有拿得出手的女儿?就她靳馥玉还是因为主支亲手栽培了十多年,又因为正好暗合了‘朱雀血’的纯度,凌家才给定下的,呵呵,逃婚?她敢逃婚?!”

他冷笑道:“就算把靳馥玉抓回来,凌家还肯要?人家可是拿家传至宝来聘的靳家女,名声还是小事,这口气谁咽得下去!这么一来,准要问您要还聘礼——家主您都觊觎人家这家传法器十来年了,好不容易东西到手,您会舍得还回去?您不还,人家肯干?所以这就不是姻亲了,是结仇!照这样子,我还得趁早跑后山去吼一嗓子,把老祖宗们都叫起来得了,指不定赶明儿人就打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