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你其谁?

千叶很想这样说一句安对方的心,可是她说不出口。

这段时间里千叶与虞礼走得相当近,都说至亲至疏夫妻,可在彼此仅有有名无实的婚姻关系做支撑时,连亲近这个名词都显得有些尴尬,更别说彼此的心始终遥远疏离不在一个平面,反倒是现在亦师亦友,两人的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这个发展当然不是指同床共枕的亲密,而是作为师友的情谊。

越深入透彻地了解虞礼,千叶越是觉得遗憾,也不是说彼此交心,毕竟就千叶而言,她胸腔中藏着的深渊绝不可能透露给虞礼看,她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执念与目标,但至少在两人的矛盾没有深刻尖锐之前,她本能地想要做得更真诚一些。

因为虞礼对她非常诚实,虽说始终存在一定的防备——他这种人很难坦诚无畏地信任另一个人,但待她着实称得上是诚恳了,好的坏的都一览无余地摊开在她面前,不干扰她的判断,不模糊她的审度,他试图用现实来影响她塑造她,却并不是重新定义她——对于千叶来说,大概只有在很久以前,她还在白鹤山无忧无虑地渡过她的少年时期时,得到过这样的纵容与宠爱,现在说来,若称这是虞礼的恩情也不为过。

她如何能说,我也想要这天下,我盼着你死?

面对虞礼直言袒露的野心,千叶过了许久才慢慢地说道:“真难啊。”

停顿了一下,又重复道:“相爷,这真难啊。”

她的神色并无波澜,即使是这般叹息的口吻,也不见有什么动容,也许因为是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但虞礼能望见那幽深的眼瞳中游离的光阴,就像深夜广袤的穹宇中漂浮而过遮蔽月光的云层,不知是某种哀戚,还是单纯的阴霾。

虞礼转过头,搭在靠枕上的手指微微一动,按下了,视线落在案台上跳跃的烛火中,没有多看。

他近来总是很艰难才能按捺住想要拥抱她的欲念,特别是当她现在就跪坐在他身侧,与他一同看着摊在木案上的卷轴一同交谈时。

有时候她为他递上一碗汤药,有时候扶着他走上台阶,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那种不经意间展露的动人依然能刺中他的心防,而她实是极少做这种事的,她并没有照顾别人又或者照顾自己的意识,反倒要她身边那位走到哪带到哪的哑巴婢女,将她照料得无微不至,恨不得将饭都送入她口中,省得她动手,恨不得为她把书册都代举着,省得她劳累——正是因此,某些出于她本愿自然而然的动作才显得那般奢侈。

可惜的是,那都不是源自她的爱惜,而是对于他的尊敬。

虞礼都会忍不住想,这大概是他做得非常错误的一件事。

虽然到头来人算不如天算,他也不得不承认能遇上她,也是他莫大的幸运。

可能是因为身体的虚弱也多带了几分心理上的软弱,他能克制自己的动作,却没办法放任思维绵延、情感蔓生,越到后来越是觉得感情是种避不开的病痛,比他当时饮下的毒酒还要剧毒数倍。

“事在人为,”虞礼凝视着烛焰慢慢地笑起来,“也是时候赌上一把了。”

他不喜欢赌,但这世道叫人总是免不了要搏上一搏。

“我总是想祝相爷顺顺利利的,”千叶说道,“只是,夺天下难,相爷想做的事更难。”

虞礼笑得深了些,这会儿倒显得更真实:“夫人知道我想做什么?”

“不知道,我只能一猜。”千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烛台,“相爷行霸道,治霸术,期富国强兵,做主江山,却并不是为王为帝,而是想要拥有改变天下的权利。”

虞礼许久未动:“继续说。”

“相爷骨子里流的就似离经叛道的血,所以相爷不安于现状,渴望打破世间这口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樊笼——相爷也有证实自己的欲望,所以相爷为天下人规划好了道路,要叫世人皆按照相爷的规范来。”

虞礼扭头看向千叶,烛火的暖色淡化了他脸上几分憔悴,叫那面貌更显露出几分未病前的丰神俊逸。

“说得不错。”他的语声很轻,也很淡,“我自幼与这世道格格不入,但我想,错的一定不是我。”

他说这样的话时,并不显得倨傲,反而因为太过于诚恳而显得略微谦卑。

“既然这世道错了,那我就要改变它,至少叫它变得顺眼些。”虞礼说,“每个人一生中或许都会遇到某种改变自己的时刻,忽然之间你会想做点蠢事,不知不觉你就为实现这件蠢事穷尽所有,路很难走,但不走上这条路,你会觉得这世界了然无趣。”

这可真巧了。

我也想改变天下,我想做的更难。

千叶一边认真地听,一边慢条斯理地分神想着,可惜她不能说出来,否则定会吓他一条——虞礼这种以一己之力规范天下的理想很天真很狂妄,但她想做的貌似更可怕——她可是想将兽变成人。

虞礼想达成目的是不知要杀上多少人,千叶想完成夙愿是不知能留下多少人。

论残酷,论狠毒,论疯狂,她都要更胜一筹。

想想也挺难过,她那么怨恨成帝,但骨子里流得血脉都是一样的,所以她大概也继承了成帝那种疯狂与决绝,才会叫她有这种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想法,才会叫她为这样的想法穷尽所有。

超前一步是智慧,超前一百步是疯狂。

“这非大志,而是大义。”千叶认真道,“相爷若是赢了,便是圣人。”

虞礼莞尔一笑:“若是输了,便是千古罪人。”

“至少相爷敢为天下人所不敢为。”

虞礼不敢再看她,不敢再与她说话,他只是用一种很柔软的眼神注视着那点烛火。

千叶也未再开口,她坐在那里,手脚都是冰凉的。

她看清了他的路,也看清了自己的前方,虞礼还有圣人与罪人之说,但千叶无论输赢都会是邪魔——“兽”不会理解她的所作所为,或许还会怨恨她多管闲事,打破了他们的俯身卑微、自欺欺人的安全感;变成“人”的“兽”更会视她如仇,因为弯下的脊梁要打碎了重塑才会变成直的,而这是何其痛苦的事;而原本的“人”会反抗她怨怼她,因为她将他们与曾被他们视为低贱的存在摆放到了一条水平线,使他们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地位。

她要杀上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血流成的河看不到头,尸铺成的野没有边际……

多么遗憾啊,她没法做他的朋友,她只能做他的敌人。

因为只有一个天下啊。

*

战乱是很苦的。

统帅手上只有几个单纯的数字,但对于这些数字所代表的一个个人来说,战争与逃难并不是简单的几个笔画。

虞礼的身体没有无休止地衰败下去,那半杯毒酒造成的危害没有想象中的致命,虽说毒渗透胃里,也没法彻底拔除,对于饮食与消化方面的影响比较大,可是除了叫他的身体瘦削一些,倒也没有太大的负面作用。

千叶天天看着他在台面上做无形的厮杀。

江山变作了桌上一个简陋的沙盘,天下十七州与众多势力皆是各色的小旗,人命连微小的沙砾都不如。

千叶站在这样的事物面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高大自己有多强,反而要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十分微薄,对于轻描淡写拨动天下局势、冷酷无穷决定州域城池取舍的虞礼,自然是要敬佩得多的——很少有人不慕强,人们总是会对别人身上那些自己不具备的品质感到欣羡,正因为虞礼身上拥有这种千叶始终学不会的天赋,所以她免不了用仰视的角度看待对方。

她有孤注一掷的决心,舍生忘死的勇气,在面临选择时她也从不会优柔寡断,但这改不了她性格中源自女人天生的多愁善感,一边抱着怜悯与爱惜之心一边痛下杀手也是她会干出来的事。

她看虞礼,“人尽其用”的宗旨,被他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对于这局棋掌控得十分全面严苛,纵横捭阖的大气磅礴叫千叶都为之惊叹,但他性格中掌控一切的顽固本质也叫他连细节都琢磨得极其透彻,千叶每天要阅览大量的信笺整理大量的情报,四面八方传递来的信息多得如海洋如穹宇,而她要将其梳理出条条框框清晰分明的线条,以供他的触手能够到任何他想要控制的地域去——如此而言,怎能不心力憔悴?

过去,他有用不完的精力有强大坚忍的意志,使他始终维持着精神抖擞神采奕奕的状态,中毒之后,他的身体要虚得多,但他依然能撑着工作通宵达旦,后来千叶才知道,他是肠胃不好,明明饥饿却吃不下任何东西的难受叫他夜晚难眠,与其难眠不如埋首工作……

她回想起第一位丈夫死后她煎熬的一段时光,倒也有几分理解到他的恐慌——大业未成,理想不就,却要恐着身体不能支撑他到成功的那一日,如何不急切?

这样一个再不信感情的人,也要试图培养她,试图将理想寄托在她身上,多么荒谬。

这一个年关,没有人能过得舒坦。

不知不觉千叶嫁给虞礼也过了一年,可她潜意识中却恍惚觉得已经过了好多好多年,就像有半辈子那么长。

去年风云幻化、天下惊变,掀起的波涛巨澜岂止是一点两点,而她立在激荡的漩涡中心,一点一点寻求着自己这艘舟楫能突围的契机。

北境的战火并不因新年而减弱半分,单氏大约从未想过虞礼的军队会绕过甘州直接打入北境,就像他们想不到层出不穷的刺客瞄准了单永昌拿他开刀,而且虞礼切断单氏自他处运粮的通道——打了多少年的仗,在战术上的失误却使得就算北境铁骑之勇猛,也讨不了什么好,只能节节败退,地盘不断收束、退后。

锦国则是属于不攻自破的那种,虽说虞礼这时候确实也没有兵力对付南边,但锦国内部的混乱拖住了恒襄的手脚,叫他也没办法趁火打劫再寻虞礼的麻烦。

恒襄这个人,先后栽在两个女人身上,也当真成了天下的笑柄,当时千叶在兴州之战时反手捅了他一刀给他造成了太大的麻烦,这个失误还可以归类到“殷氏女祸国乱世”的自欺欺人之上,以被女人迷惑作为遮羞布,但他的皇后与他对着干,这就是逃不过去的丢脸之事了。

昔日的康乐国王后魏秀是个如大夏温皇后一般宽怀博大的女人,但这种女人既有着广阔的胸襟、聪明的才智,也会有不输于男子的信仰与抱负,恒襄非常信任她,就如同不会怀疑自己的左膀右臂,这样的人在顽固地坚持自我意见之时,对他造成的麻烦就更严重——事实上还不是指背叛——只是越是专断自我的男人,越是容不得身侧有任何反对意见。

魏秀手握大权,于前朝后宫都牵系甚广,这种人的异心便越是叫恒襄如鲠在喉。

如此,锦国暂不值得惧怕。

除夕夜两人本要守岁到第二日,但虞礼刚至戌时便靠在榻上睡了过去。

他以往极少在她面前透露出虚弱姿态,只是她靠近他得多了,有些情况便总瞒不过她——他虽然对此很坦然,但多少也会刻意克制。

爱上一个人时,便总忍不住靠近对方,忍不住展露出自己最好的一面,那种在意渗透在每一个细胞的舒展与收缩中,浸淬在每一记呼吸的吞吐与绵延里,连梦里都心心念念,却到底不敢逾矩。

虞礼越是理智强大,千叶越是觉得他的情感苦涩又浓郁得不可思议。

她给他盖上厚厚的毯子,他未醒,于是她就坐在那,安静地等待新的一年——虞礼后来猛然惊醒的时候,见她伏在案上睡着,不知是见她睡得太深不忍扰动,还是说出于某种私心,他为她盖上褥子,然后坐在一边,一看看到了天明。

这大概是千叶与虞礼度过的、唯一一个无所事事却身处同室的日子。

天亮了,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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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1.这单元我最喜欢的是虞大大,你看我这么详尽地描摹他的道就能看出来了

可惜阴差阳错

2.网友:闲评论:《专职加戏的我(快穿)》打分:2发表时间:2020-01-2100:30:27所评章节:175

大大这一手绝了,虞礼拿女主当继承者,结果女主是成帝的女儿,啧,这是能把人气死有气活过来的节奏。

成帝的心理也能理解,我的私有物,即使我不要了,谁也没资格沾手。

作者回复发表时间:2020-01-2222:10:54·

嗯,我会多描写一下虞大大记忆回来之后的场面的,呦呵

网友:S评论:《专职加戏的我(快穿)》打分:2发表时间:2020-01-2102:03:16所评章节:175

怎么有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感觉呢?

虞礼试图驯养千叶,千叶表示拒绝并查了他一刀!

说到老康第一个反应就是康熙呀!

和恒襄合作,玩政治的都有一颗大心脏!

成帝要怎么证明千叶是他的乖女?

作者回复发表时间:2020-01-2222:15:03·

爱跟恨啊,是最模糊的一件事

跟恒襄合作,对哦,这么说来,最惨的应该是恒襄,因为千叶利用完就直接将人踹到了深渊,虞大大反倒是死得“心服口服”

没几章了,重头戏有点血腥啊,千叶真的是踩着一江山的尸骨登上王座的

不需要证明,成帝只要活着就是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