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新郎做了甩手掌柜,婚仪前期的一切流程与制备就都是准新娘一力完成的。

半个冬天下来,托虞礼的福,千叶已经完美地融入晋宁贵妇们之间的交际圈,听了一耳朵皇城八卦,并且摸清这大夏朝臣之间的恩怨纠葛人情往来。

不得不说,“虞相准妻子”的身份给她带来了绝对的便利,人们对虞相又敬又畏,不敢靠近但又充满好奇心,噤若寒蝉却充满探究欲,他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叫人信服的权威,因此,虽说千叶身上的黑料多得能压死人,但虞礼对她的态度就算不足全部洗白她,也为她扫清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人总是从众的,这天底下对于殷氏女的非议纷纷扬扬、沸沸腾腾,因她与两个男人有所纠葛,且都是惊世骇俗的分手与落幕,添油加醋也不是没有,恶意中伤更是比比皆是,但虞相光凭着要娶她为妻这件事就能堵住大部分人之口——他的名声成了她摆脱声名狼藉最好的理由。

为什么说“夫妻”荣辱与共呢,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年节的时候,虞礼回来了一趟。

先补上庆功宴,大肆分封;除夕夜,虞相将帝都积累的事务处理干净,面见了留守的诸党羽,然后与千叶、老管家等吃了年夜饭,与她一道守岁到天明;大年初一,千叶一觉睡下就彻底没从被窝里出来,虞相进宫见成帝,然后将扶摇城中清理了一遍,该整顿的整顿,该敲打的敲打,出来又接受重臣显贵的拜会,忙忙碌碌一下午,晚上来后院陪千叶用餐之时,仍是神采奕奕、游刃有余。

可以说百忙之中抽空作陪,实在太给脸,叫千叶本人都有种微妙的受宠若惊之感。

她与之相处的次数也不少了,可她也不得不惊奇,怎会有这样的人?

要说这是伪装吧,又未免太过真诚,要说这是真心吧,又显得太过虚假。

说到底这场婚姻本质就是结盟,千叶自己都默认这个不对等的交易,虞礼提前得到报酬,履行承诺之时有所欠缺也可以理解,但他这番作为显然是真将她放在“准妻子”的位置上予以对待,再苛刻的人从他身上都找不出来一丝异样,就好像本来就是出自他最真实的想法。

千叶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好像一开始就会错意了。

她以为婚礼是虚庇佑是实,以为虞礼并不在乎自己的婚姻所以干脆利落拿此作为筹码交换两州,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顺便洗白她的背景。

但是虞礼没当这是玩笑,他并非如她所想的仅是需要她作为身份的一个摆件、一个陪衬品,而是需要她承担起这个身份应尽的职责!

就像处理府库与维持交际这些最基本的事务一样,妻子要尽到的责任更多,还不包括处理麻烦、应对危机这类,义务与权力对等,报酬与付出一致,为此,他并不介意顺便做到一个丈夫应做的本分。

……这打的注意就够狠了,意图以一个身份捆绑她下半生啊。

果然不愧是秉承物尽其用这个道理的权者,提出婚姻的时候打的就是这么个通吃的主意,两州他要,她这个人他也要,岂止是不蚀本,根本就是血赚!

如果不是她来晋宁嫁虞礼,本身就抱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掉下这坑就别想再爬起来了,亏她心里总还窃喜自己做了个划算买卖。

如此一来,她之前对虞礼这个人的猜测就应该修正一下。

他并非不重视她的价值,或者换种说法,他是太看中她的价值了,所以他试图挖掘它、发扬它、掌控它、驱使它、究其本质,那种循序渐进的试探与信任,应当是个“驯化”的过程——就像她曾经将人驯成兽、又将兽驯成人这种事一样,就像恒襄曾经驯化调教魏秀、将她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掌心中一样,某种意义上来说,虞礼的行为也是种驯服。

这个男人试图驯服她,这世道的丈夫莫不是都想驯服妻子——这就是如此天经地义的事吗?

陡然觉察到真实的千叶觉得啼笑皆非,她倒未流露出丝毫的不满,只是添一分理智多一分清醒罢了。

虞礼在晋宁待的时间也不长,大年初三就收拾行装准备再度启程了。

这回倒不是去前线,老管家奉命置备的行装单子递到千叶手上,名义上是交由主母过目,看看是否有增减,千叶不置可否,就算从中得到什么情报也未作声。

想来他是往严、淳两州去的,西边已在他手,他的布防势必要结合邺州一起连成线网,地盘大了管理起来就麻烦,一个不慎就容易被人钻了漏洞,所以重要位置上必得放心腹,虞相信任的人多到能够叫他随便安置么——当然不可能,所以他必须亲自摸摸底,就两州而言,不想秩序瘫痪的话,他就没法擅动千叶收拾好的上下官僚集团,顶多收揽人心并插派人手,以此做大致的整合。

北方的战事呈现出胶着之象,战线长,所以大大小小的战火此起彼伏,局势并不明了。

主要是单氏不肯善罢甘休,为了啃下甘州这块肉来压上了绝对的战力,而这厢经中州一战后又紧接着这个战事,不经休养生息,着实没法抽调再多的兵力,堪堪撑着没叫北境扩大战果而已。

这就有意思了——目前这险峻的形势,丝毫不比中州的战乱要轻松,毕竟一旦单氏破了甘州,底下长驱直入就是兴州——虞礼为何丝毫不着急?

他还有什么后手?

他手上已经没有可调动的军队了,怎么还有这样的耐性不骄不躁、气定神闲?

千叶仔细思索了一下,忽然心一动。

他是没兵,但有人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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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地的凌氏既然因成帝一封书信就出兵助虞相,说明凌氏只求自保并不想造反,既然已助了虞相一次,开了这个口子,以他的本事,将凌氏彻底绑上自己的战车并不困难,凌氏发兵,过淳州与邺州直入甘州,这个速度就快极了——虞礼莫不是想来个瓮中捉鳖,直接吃掉重华山脉所阻的北境兵?

如果他真有这个把握的话,那么北境在甘州投注的兵力越多,到时候损失得也就越痛!

“相爷可真是奇怪啊……”千叶半真半假地说道。

“哦?”临行前无事可做,所以虞礼邀她喝茶,陡然听得这一句倒有些兴趣,“何出此言?”

若说棋逢对手大概也就是这般模样,他是滴水不漏,但她又何尝不是无懈可击,彼此都在摸索对方的底,但那城府尽是深不可测,这会儿听得千叶道出一句意料外的心声,怎不觉得好奇。

“越是了解相爷,越是觉得相爷‘敢为世所不敢为’……相爷是打算借凌氏的兵,将单氏的军吧。”

虞礼眉微挑,侧眸看了她一眼,但笑不语。

“与相爷作对,当真是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千叶当他默认了,又捧了一句,然后笑,“我真的很好奇,相爷对自己的布局总是有这般信心吗?”

虞礼觉得她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他到底有没有做过亏本的买卖。

这世间之事,未到尘埃落定时,总会有各种变故,布局也是如此,一半笃定一半赌,又何来的绝对把握,与其说是对自己的预料不出错有大信心,不如说是对“无论发生何等变故都有解决之法”有大信心。

“有吧,”虞礼眸中泛起微微的涟漪,“很多时候你会发现就你是聪明人,这天下的就尽是些蠢货。”

两人的视线对上,千叶面也改色“蠢货多难道不是件好事?”

虞礼哈哈一笑“可谁都喜欢聪明人。”

很不巧,千叶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想的。

很多时候她看虞礼,就跟照镜子似的。

虞礼予她的信任着实是大,按目前的进展,她手上的权力迟早会膨胀到难以准确划分定论——朝中虽是虞相的一言堂,但他现在掌控的州域太大,里头也不定是全然的服帖,他总有些事务不方便心腹下属责办,但能交予妻子之手。

问题是千叶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信,为什么虞礼要予她这么多的信心?

明明是好事,但因为得来的不费吹灰之力,就显得很鸡肋了。

人总是会对自己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之事坚信不疑,但对于天上掉下的馅饼就会怀疑是否有毒。

她瞧着不只是试探可言了——或者说,虞礼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就算被她全盘掀翻也可以弥补?

若说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胆子未免也太大,还是说,他觉得,无论她再怎么折腾都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真是奇怪的人啊。

千叶看他犹如别人看她,自认为别人看不透自己,于是她也遇到了同样的难关。

她所窥探到的东西好像只流于表面,是他的成长经历铺展在他身上的面具,是他刻意与这个世道同化而生出的伪装,那更深层次不为人知的隐秘,依然潜藏在知觉无法触摸到的地方,连千叶都控制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人性真是复杂。

无论如何,虞礼出门了,她也好松口气从头到尾再想想明白。

二月初九的婚期很近,他此行应当去的时间不长,毕竟要回来搞事。

婚事都是千叶在办,因此她隐约知晓虞礼到底想要玩什么。

正月初一那日信使已带着请帖去往各地,与其说虞礼是想要坑别人一把做点狠的,还不如说,他就是趁着目前自己具有最强的优势,找个借口将那些势力主围聚拢来,摸摸底,看看还有什么突破口,顺便搞点盟约一类的事物,好叫大家都安心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刀剑免了,干戈也不动,甚至安全也能给对方保证,简而言之,就是霸主那一套。

这会盟并未放在兴州晋宁,而是中州——所以为什么放着北边战火蔓延,还要花费那么大功夫将中州收拾干净,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既能宣扬自己的威风,又好叫他人放心他没想搞瓮中捉鳖杀人祭天,综合来说,中州确实是个不错的地点了。

天下都在疑惑这位大夏中流砥柱的相爷究竟是想做些什么,看着是在为光复作努力,行的像世家的那条道,又未对手上的成帝与“皇子”不利,但他的所作所为又着实不符合他世家的身份——世家同气连枝,却也互相掣肘,强盛时左右朝政、式微时共同进退,虽有强弱主次,但整体来说维持着一致的利益,而虞礼的作为却不同——权倾朝野的只是他一人,所有的世族皆为他踩在脚底,连同盟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并不重世家、轻寒门,反而严苛地收束世族权限,提升寒门地位,并且对于反对者极端心狠手辣,会保世家的根却不惯世家的错误,被他玩残的家族比比皆是。

所以,很多人就觉得他是想将这江山清理出个朗朗乾坤,并且亲自培养出一位可堪造就的天下之主。

鉴于“世家不坐庄”的固有认知深入人心,没人认为他有做主江山的野心,顶多觉得想要打败他夺他手上的权十分艰难,但千叶知晓,夺得天下还不是虞礼的主要目标,改变天下才是他想做的。

要不怎么说是世家的叛逆者呢,虞礼身上的离经叛道甚至已经强烈到妄图改天换地,他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为那个目标前进,当年出现在白鹤山时的虞礼仍能觉出几分端倪,但现在经过世事淬炼的他已经会将自己的真实遮掩得密不透风了,她也只能窥出这一点,而不能准确捉摸出对方究竟想叫这天地改换成什么模样。

千叶也有改变世道的强烈**。

因为他们的人生经历不同,思想境界也不同,所以这理想绝不会重合,更不容并存。

怎么着呢?

想想,做个黑寡妇,搞死丈夫自己上位,坐享其成,好像也有几分可行性……

反正阴差阳错之下她这种经验也有那么一回了,也不在乎再多一回,要对付虞礼这般心机城府之人,很可能她出手的机会就只有一回,一击不中必死无疑,所以她只能耐着性子蛰伏、潜藏、按捺、积蓄,寻找最好的时机——但要何等的运气何等的机遇才能实现目的呢?

她永远学不会等着自己想要的事物落到她手,只会自己去尽力谋求。

多么残酷的世道,哪来的自由与尊严可言,若为人下人,永远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做人上人,绝顶之人,将命攒于自己双手之人!

无聊的时候也会胡思乱想,怪不得成帝想要乱世,战乱困苦才能涌现出这样的人物,成帝看着虞礼坐大,是否也正是因为看到了他的本性,知晓他本质上也是一个独裁者,了解他必将与其余强权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正月底的时候虞礼回来。

他与凌氏显然达成了某种协议,凌氏出兵往北,曾为大夏骄傲的最强大的两个军事家族竟然在内战中拼个你死我活,虞礼将调度权力放给了凌氏,甚至不需要亲自督战。

褚赤比他回来得还要早些,他是假死脱逃,一来离开单氏的视野,省去这一重麻烦,二来也怕犯虞礼的忌讳,千叶本来以为他就此销声匿迹不会再出现,哪想到他静待时机,改头换面到她身边,即使知道不会被千叶待见,也依然预备着为她效死。

千叶自无不可,她缺人得很,到头来还是只有这些人能用——因为目前的身份缘故,使其由明转暗也是应当。

她就似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一般,只能依附于虞礼而存,做足了叫人放心的姿态,虞礼又未将她困于一隅,日子倒也舒畅。

两人之间,与其说是做一对夫妻,不如说其实是在交友,不设乎风月情爱,话题更多地流连于天下大势、战火纷争、阴谋阳谋,他也当真看得起她,至少他不觉得与一个妇人谈论这些有何不妥,也不觉得哪些是她不该知道的,他认为她都该懂。

她是都懂,她还很有见解。

二月初九大婚。

盛大的婚事能叫整个晋宁之地都啧啧赞叹,但一水之隔的扶摇城还未对千叶开放大门。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仪式未短片分,唯有最后同床共枕一步省了——千叶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可是对方向她一拜又一笑然后转身离开婚房的画面,一直要到夜深,才从她脑海里慢慢淡褪下去,这个时候她才有一些觉得“自由”的意思,一种源自灵魂上如释重负的解脱。

她能觉察,他不与她同床,并不是说嫌弃她的过往,而是一种对自我的克制。

原来这个男人也有害怕的事物——他承认千叶的魅力,认可这种与众不同美色能使人神魂颠倒,他必须保持绝对的理智,而灵与肉的结合最能使人沉沦,他不能确信自己能逃脱,所以他绝不挑战自控能力。

聪明人的做法。

千叶也喜欢聪明人。

婚后虞礼出发去兴州会盟。

虽说借的是喜事的名义,却没带上妻子——否则才是真正的修罗场。

这天下能争上一争的势力几乎都与她有关系,多半还是负面情绪爆棚的态度,虽说虞礼自认能护得妻子周全,但此行本来就是威胁恐吓去的,为了避免仇恨拉太大,发生难以预料的事故,还是冷静一些为好。

二月一过,天气开始变暖,府邸中的花很快开得极为繁盛。

千叶已经看到过虞礼的众位党羽与同盟,熟悉他的各个心腹们,对内,她完成一位主母该承担的职责,对外,她完美地发挥着自己花瓶的作用,而虞礼发现了她在庶务方面的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