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并不介意虞礼拿自己作伐坑对手。

虽说她的情绪一直以来都十分寡淡,但越是古井无波,若有些许波澜就会显得越发鲜明,反过来说,越是平静的海面,蕴藏在深水之中的浪涛也就越发可怖,就此而言,既然她对于恒襄的负面情绪已经到了足够有存在感的地步,自然可见恨意之重仇怨之深——当然,委身恒襄取信对方以前往汶岚王宫见温皇后,这个过程倒没什么好怨恨的,用脑袋里的智慧还是身体美貌的筹码,在千叶看来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是她平生最厌强迫与禁锢。

准确来说,她自己选择做的一切她都能接受,对于厄运也并俱有直面的勇气,只是她极不喜欢别人代替她做决定。

都说缺得愈多就愈想得到什么,千叶自生时起便为“祸国妖孽”之名所缚,狼狈流离二十多年都受此影响不得安歇,于是自由与平等就是她最想得到的,她在这条道路上走出得如此之远,这执念怎能不深,所以她恨恒襄,锦州的一切连同魏秀都未叫她产生任何留恋,所以她恨成帝,在她眼里,成帝从来就跟个死人没什么两样。

她本来就想看到那所谓的大锦国一蹶不振、狼狈溃退,虞相借用她作为杀手锏活活将恒襄那颗心捅成个马蜂窝,还更叫她觉得愉悦。

她不会因恒襄“用情至深”而有片分的动容,事实上她很清楚,这个男人哪懂得什么真情,他所以为的感情也不过就是满足掌控与征服欲的快感,以及上对下的怜悯与自以为是的恩宠罢了,他如今怨的也就是脸被打肿的不甘与被戴绿帽的耻辱,恨的也就是给了自家笼子里的雀鸟机会、叫其飞到别人家院子里而已,可别侮辱“爱情”这个词眼了。

反正她已经逃出恒襄的地盘,也找到了登上青云端最直接的坦途,既然胜者王败者寇是最基本的道理,那她就定要站到所有人都无法够到的绝巅。

甚至,在千叶确信战局已经被虞礼牢牢握在手中、绝无反转的余地之后,她就彻底放开了锦州方面的纠结。

恒襄恨到这地步她反倒不担心自己的儿子与婢女们安危问题了,爱恨如影随形,越是痛恨越是不会放弃唯一能够翻盘的筹码,在恒襄与魏秀的眼中,大概只会认为她放弃孩子独身而退是权宜之计,不得已所为,要知道世人皆爱子,她只有这么个孩子,既然拼死将其生下来,那就绝不会放弃它,她的身体更被验证过没法负担起生下第二个孩子的破坏,那么扣留着这个孩子作为人质,若利用得好,就必然能达成一定的目的……

千叶收拾好两州的基本情况,也与底下人交代清楚前路,就往兴州而去了。

她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吃亏,也不担心虞礼会过河拆桥,都当着天下人之面吐出的承诺,自然不会违背,他不但不会动她,反而要将这桩婚事更办得风风光光,以彻底坐实自己这一方“天命所归”,顺便给她洗个白,谁叫如今打了胜仗,虞相更需要用这场婚事来奠定他自己的地位与权威。

当然,由于战后还有一大堆重要事务摆放在眼前,包括一片狼藉的中州,新到手的严州与淳州,这些地盘都需要里里外外的疏离重组掌控,他并没有太多的工夫花在与“妻子”交流上,所以在千叶看来,名分会先给,但是真正麻烦的婚礼估计会延后,因为大夏的虞相与“祸国妖孽”殷氏女大婚这种稀奇事,以虞相本人凡事凡物都要尽其用的黑心,大概会想着借此搞一桩大事出来。

只不过,对方可以先缓缓,但千叶不能放松警惕。

两州交出去,她手里的筹码所剩不多,可是与虞相这等斤斤计较擅长算谋之人交锋,她必须尽可能提高自己的价值,加重自己的分量,叫谈判桌另一端的人本能地将她摆放在需要郑重对待的平面上,并且主动思量维持双方的平衡,小心翼翼考虑保全她的利益以实现共赢。

她不喜欢别人居高临下的施与,她但凡想要什么,更喜欢主动索取,当然,如果别人非要跪在地上捧到她掌中,也未尝不可。

巧的是,早在她决定出手襄助虞相之前,就已经备好了杀手锏。

虞礼百忙之中抽了个空去见自己的“未婚妻”。

他看完底下人搜集的情报后并无任何动容,就当是废纸一样将它们塞到了火盆里,看着纸页上跳动的火苗,眉宇却慢慢蹙起来。

殷氏女的传闻在坊间并不少,大概是因为她牵扯到了太多重要之人,于是她也具备了某种举足轻重的分量,又因她所作所为又着实脱离常人的预料,于是在叫人拿那些或真或假的流言啧啧称奇之余,更多的谜团与神秘色彩笼罩在了她身上。

对于虞礼来说,光凭着殷氏女在如此恰当的时机如此关键的形势中切入合作,凭着她这般果断决绝的判断这般坦率直白的心理,就足够他推翻世人对她的一切负面污蔑了。

这是一个聪明人,一个聪明到极点又十分擅长审时度势的女人。

他试图脱离那些固有的、混乱的、不确切的认识来勾勒她的形象,毕竟是要坐在局面上的对家,他习惯于事先摩挲出对方的弱点与掣肘,但很显然,男性与女性思维的间的巨大差异叫他难以理解她很多行动的准确用意,谋者与谋者间晦暗莫测、藏掖多疑的行为习惯叫他无法判断其中的虚假与真实,如果抛却开一切会引起矛盾的信息,再回想起来,他脑袋里就只是当年白鹤山底下那偶尔相会看到的一眼。

——至少那一眼,四目相对,彼此都能窥探到当时对方表象之后所藏的真实,而现如今,经世事里历练的这一遭,他自己都早已改头换面,对方面无全非也是极大可能,凭借着当时当战的印象如何还能作为依据窥探这个人的事实。

出于某种没有情报就没底气的微妙不安,他在见对方之前,事先接见了还存活的数位枭羽营,从这些人口中再侧面了解一番,这才回到他在晋宁的宅院。

兴州晋宁,大夏皇城,虞相的宅子离扶摇城很近,立在后院高楼上,抬头就能见到护城河中流淌的碧水,甚至还能清晰望见外城城墙根上略显黯淡的砖块。

虞相自接掌朝政以来,一年之中有至少九个月都在扶摇城中,下榻府邸的日子不多,有也来去匆匆,对于自己的“准妻子”,他自然给予了很大的权限,所以在听得管家回报“夫人”挑选了某处庭院,做了哪些改动,添置了哪些物件,选择了什么人服侍,没来由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算老管家絮絮叨叨又提起对方身边的哑巴侍女,讲到一些无关紧要又极为繁琐的事,他也不觉得烦。

他去见千叶的时候,她正在午睡。

她以前是没有这个习惯的,只是天长日久待在嘉燕宫中实在无事可做,南国的饮食不太合胃口,得到的书籍并无多少意思,于是很长的时间里她要不是坐着发呆,就是躺在榻上,当然冬天的夜晚冷得睡不着,白天暖和的时候她补个眠也常有——康复期的身体对于稳定作息的记忆十分强悍,久而久之她也就养成了午睡的习惯。

来到晋宁之后,她又不必操心自己的安危,又不担心外来的麻烦,先时积郁的疲惫、压抑的紧张有了可以排遣的机会,她自然不会再绷紧神经。

于是虞礼要在屋中等了许久,才见着长衣披发的女人慢慢走出来。

面上依然留了些被叫醒未足眠的倦怠,微阖的眼瞳似睡似醒,隐约睁开又收敛之间可以见着,那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带了懒意,似含了一抹秋水,灵灵韵韵,勾魂夺魄,如鸦羽般柔软又浓密的发只懒懒绾了个髻,在身后还披散了一片,身上衣着同样不够严谨,像是只随意拣了袍子裹身,松松垮垮揽在身上,遮住了身体的曲线,反倒更有几分山间隐者的飘逸旷达。

不似见客,倒像是见一个老友,不需要太注意个人形象。

两个人在檐下撞见第一面,皆是站着——虞礼立在门边,大概是屋中等着不耐,正在看放在廊下的一只青色陶盆。

那是一株野昙,千叶在锦州边缘顺手择回来的,一路带至淳州,又随同她带到兴州,竟也未死,换了土栽进盆中便郁郁葱葱起来,叶片也渐渐恢复了肉质的润泽,只几日便故出了苞,竟是要开了。

或许是因为亲眼所见与自己所想都不相同,两人眼中都带着某种探究。

这大夏的相爷显得很年轻,权倾朝野却不见任何勃勃野心,黑心城府也不见丝毫老谋深算,只是极平静、极平淡的一种状态,当年来白鹤山求解时仍是清荣峻茂、意气风发,属于少年人的峥嵘又不失通透,而如今所见,那一切外露的锋芒都已收敛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容得近乎于徐缓之感,没什么威胁感,纵然你知晓他的身份——也叫人提不起警觉心。

“相爷与我所想不同。”千叶拢着手懒懒道,眉眼间都勾着倦意。

对方慢慢直起身“夫人亦是。”

口吻也是平静的、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大概是因为他对她没有什么觊觎之心,所以同样的称呼,在恒襄那里是软刀子,在这里却如一抹穿堂而过的风。

彼此一眼看过,都觉得这是同类——外表平静内心蕴藏着巨澜的同类,外表随波逐流内里离经叛道的同类,就直接省下了互相试探的步骤,直接进入正题。

两人进屋落座,阿蓟专门给她的座位边加了个靠枕。

要说阿蓟——千叶身边只留下这么个婢女,当时在分路时她就留了阿蓟在身边,也不是说实在不能离开她,只是千叶潜意识就觉得,无论自己是逃出去还是又被抓回去,阿蓟总要跟着她才是,于是阴差阳错,那一些婢女中也就阿蓟与她离开了锦州。

这当然是好事,至少一个阿蓟一个褚瀚飞已经够帮她处理大部分麻烦事,千叶对自己生活中的很多事物都处在一种既讲究又怕麻烦的状态中,有熟悉她习惯之人为她提前处理妥当,她就觉得很舒坦。

“所以,夫人对这门亲事并无异议?”在等待茶水呈上来的时间里,虞礼先开了口。

堂屋仍是旧时的布置,除了案几灯具之类的常设,倒也没有多余的事物,只能席地而坐,千叶倚着靠枕就自然不是端正的坐姿,她闻言抬起头“我以为我们已达成共识。”

对方徐徐道“总要听夫人亲口应下,有些事才好继续往下走。”

千叶的眉毛微挑,深深望了对方一眼“是什么叫相爷发出这样的疑问?”

“夫人的魅力实在叫虞某心惊,”那年轻位高的权臣轻笑道,竟也未掩心中所想,“天下皆传夫人倾国倾城,叫人见之痴狂,连只与夫人同行数日的枭羽营都对虞某承认,愿为夫人效死——虞某今日亲眼见到,才知所言非虚——说到底,虞某虽侥幸得了高位,实不过一普通人,倒也怕步了某些人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