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应当是有的吧。

清风明月不惹世情,但若风入崖谷盘旋难出、不得自由,月被云掩遮天蔽日、晦暗无光,大概也会感觉到痛苦。

只是她的师兄们又实在是太过于光风霁月,将这世间万事万物都看得太透的人,并不会将这一分责任转嫁在她身上,也不会后悔亦或是怨恨过去的某种决定,就算是承担着如此痛苦,也不过感慨天意弄人命数终尽罢了。

未得到谴责并不代表她心中能就此平息,那些故作漠不关心的冷然,在重逢她大师兄的时候照样溃不成军,甚至单就看到对方的脸,她的愧疚感就排山倒海,难以止歇,这是与徐氏全然不同的感觉。

徐氏惨遭屠戮,同样是为她所牵累,她也会感觉到心痛,但并不会有天塌下来一般近乎窒息的痛楚,甚至当她知道了表哥本人幸免于难,她竟然还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并马上想到了可以如何去补偿——其余人,包括无辜惨死的表嫂表侄等人,她知道对于她们的亲人来说这是何其大的痛苦,可是在她眼中,除了他们身上皆烙印的“徐氏”记号外,并不能引动她太大的感情,仅仅只是她需要偿还的其中一个数据而已。

大概正是因为情感过分稀薄,所以唯一一些被寄托了那些稀薄情感的存在才会显得如此重要——但偏偏,死亡面前,全都是一样的,她所至爱敬爱的人与那些路边遗骨城外荒坟一样,会腐烂、会消失,毫无区别,并不因她寄托的情感多少而改变。

老师因她而死,师门众人离散,她都不知道将来是否会站于师兄们的对立面拔刀相向,也不知道同门之间还会不会有重逢再度围炉饮茶的机缘,只是作为罪魁祸首的她,还会在今后的无数日月里不断回忆起,自己就是造成山陵崩塌河山倾覆的源头,噩梦缠身,恨意加倍。

大概也只有大师兄还会如此温柔地对她说上一句“不是你的错。”

可是连她自己都认定了罪过,这个结已经还能打得开么?

唯有乱世,唯有祸国。

离开雁阳的时候遭遇了险境,萧学道带着人马伏击。

按理说,雁阳此地已是单氏所属,因城守张伯扬毫不犹豫的投降,单世昌也欣赏他的为人,所以现在仍未动城守之位——由于并未经历战争,雁阳的城防并没有展开得很密集,人们也并未陷入战时的慌乱,平王世子趁机悄悄潜入倒也说得通。

只是白鹤山如今作为雁阳最重要的地方,张伯扬心中也很清楚,先前没防住枭羽营、令其重伤澹台先生已经是失误,只要殷氏女在北境的地位稳固一日,他就绝不能再叫人妄动白鹤山,而且高山先生的名望在澹台先生离世之后越发显盛,他与殷氏女之间的同门情谊更叫人没法等闲视之……

萧学道就算再仗着自己父王的身份,也不敢明目张胆与张城守对着干,因此没敢潜伏在白鹤山作为,而是选择了出雁阳的必经之路——多年执念不是那么轻易便能打消的,也正是知晓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所以难以忍耐自己躁动的心。

他想得很好,也确实没料错,千叶去见她大师兄不可能带上一大波士兵,趁此机会可以将她夺走,但他不知道,千叶不但有大寒这样的护卫,她赤叔也已与他会和。

大寒凭他的凶性一人能挡千军都不在话下,更遑论一支从未上过战场的亲卫,他厮杀又不讲章法,如何退敌最有效便用什么,他惯常用的手法就是用血淋淋的视觉画面威慑、恐吓,被耳提面命过不能虐杀人,但活生生手撕马腿之类的事他还真会干。

显然大寒不仅吓着了敌人,也吓着了自家人。

千叶以手掩面,皱着眉看着这副画面,倒也不觉得有多不忍,只是大寒这通身血的,到哪里去给他洗呢。

——“阿和!”

萧学道眼看着形势突转其下,就算自己带了那么多人马,光凭这一个凶人就全拦下了,心知没法趁机带走她,但还是不甘。

千叶唤了声大寒,凶性正起杀得极为欢畅的野人犹豫地停下手来,身子往她这边侧过去了,眼睛仍虎视眈眈着敌人,然后在她轻笑的又一声呼唤中,飞快转身跑到了她的车下,安安静静爬上车辕不动了。

萧学道深吸一口气,咒骂道“阿和——你当真要嫁单世昌——那个乱臣贼子?!”

千叶的视线似笑非笑自大寒身上挪到他的脸上,她留着大寒可是打算派上大用场的,她现在已经不纠结他的身世究竟如何了,假当假,真也当假,假的才好毫无负担地利用,反正也不可惜。

到时候萧氏皇族中,最首当其冲的就是遂州平王,不过看着平王世子这蠢样,总觉得不用她动手,自个儿就会将自己玩死。

只可惜,亲自送上门来的呢。

这白来的筏子总不好意思不要。

她轻描淡写道“不然呢,随世子而去,许世子为妾么?”

萧学道猛然胀红了脸。

“世子知我心性,这般纠缠可就着实难看了些。”

“阿和!”萧学道急急道,“若我——”

千叶眉眼弯弯,笑得一如年少时明朗,没等他说出下文就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世子连自己的主都不能做,又怎能做我的主?”

她以一声轻叹般的口吻说道“既然无缘,何必强求。”

她扭头对着护卫与武婢们“整队,走。”

萧学道脸青一阵红一阵,眸中沉痛不甘耿耿于怀,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狠色,却当真未拦。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

千叶车马已行,后方萧学道陡然落马。

他甚至不知道是从哪窜出来的一柄利刃,连刃光都见不到,就觉得脖颈一凉,眼睛都来不及闭上便身首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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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赤飞身而下,手提着他的头颅,另一只手甩了甩手中无柄的袖刃,划出一串血珠,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世子亲卫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只有马一阵骚动,随后那队本离去的护卫陡然反身杀来。

直到陷入混战——他们才意识到,世子被杀!

千叶没看她赤叔怎么杀人,车马继续前行,反正回头待他们收拾好场地自然会赶上来的,只伸手赞赏又怜悯地摸摸狗一样开心的大寒。

他的凶性已经能够收敛,就偶尔蠢蠢欲动,野性倒是根深蒂固,但她并不急,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去磨,她可以在兽的基础上套一层人的外壳。

这是个很重要的工具,花费再多精力都不为过。

怪就怪萧学道自个儿蠢摸进了雁阳,有可能他爹还是不知道他去了哪的——平王儿子那么多,就世子一个蠢货,给他名正言顺的理由换个继承人,这还是做了件好事呢。

嗯,看看能嫁祸给谁……

事实上,若非萧学道那厮为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从来就唤她“阿和”而不是千叶,她总也忘记,当年澹台先生为她取的名字是“和”。

殷和,殷和,是不是正因为自她身上看到了未来血光冲天、生灵涂炭的惨象,也曾以最深沉的爱对她报以近乎于奢望的期待,所以给了她这个名字?

千叶想了想着就坐在那儿笑了,笑着自言自语“据说,我母在生我前,夜梦黄金树,有千叶烁烁,光华遍照,因此为我取了小名叫千叶。”

若应了梦,当也是吉祥之兆,怎的最后就变成了妖孽呢。

天下意料之中陷入混战。

没有地盘的想要夺下地盘,地盘小的想要得到更大的地盘,地盘大的想要吞并更多的地盘……

单世昌打下严、淳两州后,不仅没有收手,反而马不停蹄地往邺州进发,他打邺州自然不顺利,但他不计后果点燃战火的行为很明显引起了所有人的恐慌,以天下为基底四面八方频繁的战事令得裂地割据的军阀根本无暇他顾。

世家确实没有精力找北境的麻烦,因为虞子曜在朝堂各大事务上的所作所为终于触怒了南台七大世家,他用着世家们的名义与权力,却在拼命收束世家的特权、打压世家的获利,光是提拔寒门士子的理念就触犯了世家的根本利益,再加上成帝被他的人囚禁不出,世家实在难忍他的存在……

群起而攻之的结果是,世家被虞子曜分而化之,剪除了所有不安分的羽翼——世家当然能伸能屈,但这是被他几乎打散了这数十年来积蓄实力的前提下不得不屈,虞子曜也没赶尽杀绝,毕竟他还需要世家为他发挥更大的作用。

虞子曜坐镇朝堂,甘、兴、中、邺四州在手,为他治理得井井有条,南有康乐国与之暂时结盟,侧有平王之遂州名义上还是尊崇皇令,若非已然天下四散,萧氏皇族又着实式微,看这趋势,大夏难免也有几分“中兴之象”。

从此天下无人讲中州世家,只叹虞相虞子曜。

在千叶眼中,天下局势也渐渐清晰起来。

北境单氏占堔、禹、严、淳四洲;西地凌氏本据守肃州,与南边的棠州州牧互为姻亲,也相当于占了肃、棠两州;平王萧衡盘踞封地遂州;虞子曜挟成帝占了甘、兴、中、邺四洲;匪首宗峥夺了临州,又娶了衡州州牧李海川之女李瑶,翁婿俩趁乱打下了南边贫瘠之地盛州,也相当于占下衡、临、盛三州;康乐国恒襄据有锦、靖两洲,南边还有一个丰州,占地之大足有四分之一个大夏,相当于康乐王的后花园,只是丰州地处南疆,皆为各族蛮人,争斗不休,连康乐王亦难全然掌控。

凌氏暂且不必管,虽说与单氏处境无二,但北境靠近兴州,自恃有一搏之力,凌氏周边太过复杂,等闲不会用兵,外界也不会对凌氏出手,以千叶对于她楼师兄的了解,会静观其变居多。

放在面前的心腹之患自然是虞礼与康乐国,虞礼的处事很叫人迷惑,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但他如果与恒襄联手,千叶还真会慌一慌。

至于宗峥……

鹤师兄在东,他最后择了宗峥,不过东边毕竟远了……

千叶细心经营着严州。

她在见到单世昌的第一面时,就对他说“破釜沉舟”,但其实她解释得并不对,也不算假话,只是没说全——当时那处境,她若直白地对他说,可以考虑放弃北境另辟新路,单世昌不杀了她才怪。

事实上局外人总是看得更明白些。

单世昌为了单氏出生入死,一来他是武安侯世子,是北境的下一任主人,打天下也是为了自己,二来他对单氏有着很深的感情,看他并不介意继承人是兄弟的子嗣便可见他的大气壮阔——只不过,人心是会变的,而且,单氏是单氏,单世昌是单世昌,二者不可等价为一。

越是庞大且强盛的家族,内部越是纷杂;就算是父母,也有偏心与否。

早先单世昌胶战无暇,她代其回堔州参与单永昌的婚宴,见到武安侯与其夫人。

单夫人对二子成亲自是喜悦非常,但是对大子未回的埋怨也是显而易见,单世昌处在那个位置上,知道单氏骑虎难下暂时没法停止征战的步伐,但单氏觉得已经得到了那么多州域,该发展一波补足战争的消耗了,就算有动乱失去了一部分也是赚到的——单世昌未管,因此得到的怨言并不少。

再说,感情这种东西,一旦离得远了就必然会产生隔阂,父母对儿子的看重与疼爱毋庸置疑,只不过人心隔肚皮,子女只有一对父母,父母却有多个子女,本就没法做到公平。

千叶作为一个旁观者过了过场,便离开了堔州。

单氏与她都心知肚明,她只会是个“未婚妻”,而不会成为单永昌真正的妻子。

没什么好纠结的,这也是千叶意料之中的画面,所以说未雨绸缪总该是有必要的,她从来愿意支持的只有单世昌一人,既然自这一步中已经看到了其后百步,往后就比比谁更狠吧。

单世昌虽然杀伐果断,却绝对做不到舍弃家族,不过这不是还有她么,必要时候推一把也是应该的。

严州、淳州本来就是单世昌亲手打下,千叶择了严州,在淳州扶持了张伯扬,禹州为单世昌掌控多年很有几分积威,鉴于单氏之后极有可能会将单永昌安在禹州,于是趁这个时机大肆搜刮也不为过,毕竟将军在前线么,后方物资总要跟上。

待她收拢完这几个州域,这一波战事也稍稍止歇。

邺州本来便久攻不下,虞礼抽出空在邺州加上筹码之后,单世昌前进的脚步更加艰难,双方几度僵持,单世昌便暂时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