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娶妻生子,必须延续家族,可这一切的一切,皆不能与她有关。

单永昌自她话中听得一番清醒理智至极的算盘,环环相扣,一丝不苟,知她心中丘壑不由任何人扰乱,她的观念也自成一统,不会为任何事物所动摇。

若是事不关己,他当也要赞一句精妙绝伦,可是只要想到这字字句句都是拒绝,所有的道理皆是叫他割舍,只要想到这个为命运所缚不得不汲汲营营且注定踽踽独行者,是自己意中人,是他一见钟情难以割舍的存在——便心如刀绞,痛苦酸楚到了极点。

当是天意弄人,还是恰恰有缘无分?

单永昌望着对方幽深静谧的眸子,冷汗渗了满背,脑中却无所纠结,什么东西被扒得如此散碎如此清晰,就皆无话可说。

千叶冷眼看着单世昌离开,与来时一般无二的漠然之色却掺杂着几分不易窥见的失魂落魄,直到对方消失在自己面前,内心都毫无波动。

唤了人进来为自己煮茶,她依然坐在火盆边烤着火,神情淡然,安之若素。

她身侧奴婢成群,不乏单氏亲自调教习武之属,护卫亦或是监视二者皆有,她自然知道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辑录下来叫单氏知晓,但她也无什么不可对人道之言,毕竟这话语之中字字珠玑,皆是劝导。

在话里埋钉子引动兄弟俩之间龃龉什么的,有谁会信?

打着维护自己利益的旗号处处站死在他哥那侧的不正是她么,一切言语都是为了他哥考虑、为这“同盟”的将来算计,她会鼓动兄弟反目引发北境内乱什么的,连单永昌自己都不会信!

单氏还会感激她及时切断了孩子心中不合时宜的心思,直截了当地点明他于家族于兄弟间的重要性,甚至给了他长大成人并懂得担当的契机!

毕竟有些话越是亲近之人越不能说,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角色,叫他愿意接受的同时也不对家族父兄起抵触心理。

……真不会产生反感吗?

越是心甘情愿接受安排,越是会将之深埋心底耿耿于怀。

秉承大义与大利的人总是忽略了情感的重要性,千叶虽然声称自己不会触碰任何感情,但她比谁都看重这种事物能在人心里燃起的火苗,因为她手中天然攒着别人的好感,她极擅长利用自己的魅力,她知道如何控制人的野心——懂得怎样做才能勾动人的恶念。

单永昌没有他哥那般强硬狠戾的手段与魄力,千叶也不指望着他会为了她算计他父兄夺北境权柄之类,但暂时解决这个麻烦,不叫他成为自己与单世昌之间合作的绊脚石,顺稍还可以埋一个火种为自己留条后路的事,不做白不做。

正如她所说的,她就是铁石心肠,她不爱他也不爱他哥,但若是利益需要,她并不介意假戏真做,毕竟,单氏全心全意无所顾忌接纳她为一员,她也愿意为单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种可能有吗?

有,微乎其微!

所以她为什么要去赌这么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

单世昌出征,禹州府的政事内务自有他的幕僚与下属处理,但毕竟千叶是崭新出炉的未婚妻,关系真不真没人在意,名头却是绝对的货真价实,所以她也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过问府中事物。

利益捆绑的关系是最稳固的,双方现在都在一条战车上,彼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单氏又自信拿捏着她的命脉,因此并不介意她参事,甚至乐得她发挥一定的作用,说到底她身上还有着澹台门下的身份,她与单氏合谋表现出来的所有心计与策谋,都显示出她具备非凡的政治素养,谁都不介意平白得个厉害谋士。

千叶一面透析北境内部的具体情形,一面密切关注着单世昌在前线的境况。

单世昌所得的任何战果,都会成为她在北境的立身之本。

机会是她给的,策书是她写的,谋略是她定的,他成功便是她成功,他若失败,那她在北境将举步维艰。

但他怎么可能输呢?

他所带的兵力足够碾压整个北方,“破釜沉舟”算不上,但确实也是“倾巢而出”,后方只留了个单永昌,一举拼的就是拿下严州与淳州尽可能多的州域——又是在如此微妙的时机,中州世家忙着收拾成帝出动枭羽营的烂摊子,就算面对着如此危急局势,兴州也不可能出多少人马,紧急调兵遣将也要看是否有足够的利益收买对方。

单世昌也知道这是多么好的时机,争分夺秒抢占的全是优势,能用铁骑踏平之地他绝不会心慈手软,既然决定向天下亮出自己的獠牙,就定要狠狠咬下一口,直撕扯得血肉模糊、人心战战为止。

盘踞一隅者再强大也只是故步自封,你不出去,外人也进不来,只有不遗余力地展示自己强大无匹的腕力,凹显自己一往无前的决心,才会有人赌上性命不留余地地跟随你!

天下能臣智士凡凡,但凡有出人头地野望之人,身上都有赌博的血液,愿意绑死在大夏这辆车上之人毕竟有限,更多的人慕强且待价而沽,因此必须展现出足够的实力,才会有人愿意接下招贤令。

不趁着这种时机在更多的州域打下自己的烙印,难道还等着天下被瓜分完,再妄想用人格魅力征服他人么?

别的州域暂且不说,严州与淳州她确实是不能再熟了——千叶的策书几乎将两大州的势力、兵力与应对方法囊括了个遍,真要多亏了她交友遍天下的鹤师兄,这些年她耳濡目染了太多秘辛,以前当笑话,现在是情报,真有无法克服的难关,还有她赤叔帮忙补漏。

静待局势余下的时间,她都用在那个野人身上。

褚赤在外,暂时还没办法去调查他的身世,那就将其先置于一边,毕竟不好将这么荒诞的事大张旗鼓示人,千叶很清楚,这能成为一个绝对的杀手锏,无论真也好假也好,都有一击命中的效果,但只有在第一次动用时才能大杀四方。

所以宁可绝对的隐蔽,也不能揭破这一层神秘。

无论如何,耗费工夫都不亏,光凭着这家伙力大无穷一点,好好调教就能派上大用场。

野性与凶性十足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是一个无法攻克的难关,依靠本能与无法沟通更意味着不能用常规方法去对待,只不过对于千叶来说,就全是优点了——这意味着在降服他之后,他会何等忠诚不二。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身上的怪异之处,她不但拥有俘虏他人的魅力,还更易获得动物的好感。

这是一种很违心的特殊,当她意识中缺乏别人的存在时,她对于他人的影响还没有那般无法逃脱的魔性魅惑,但当她对某人的专注程度提升时,别人也就更易感觉到她身上的魅力,对于动物也是一样,更甚者连蚊子都会少咬她两口。

对此间一切都具备极端敌意的野人,在她面前也表现得并非那么冲动可怖。

千叶从喂食抚摸开始,一点一点接触他,化解他的心防——但她不是在驯人,她是在驯兽——将他身上残留的人性慢慢抹除,驯服成一只具备灵性的兽!

她不可能给自己树立一个危险而不可控的敌人,这个背后长着奇怪胎记疑似大夏皇子之人,终究要被她用在合适的位置上,倘若他拥有健全的思维独立的人格,指不定会产生何等违背她想法的行为,还不如仅仅作为她的兽而存在,那样她才会无所顾忌地信任他,精心地培养他……

将人驯化成兽毋庸置疑是个极其扭曲可怖的过程,但问题是没人觉得她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他们甚至在为她的善心与耐性感慨,认为她对于一位“野人”都能施与如此大的怜悯,着实值得敬佩。

没人知道她的心中抱着何等波澜不惊的隐秘快感。

在北境快速渡过春暖花开有了些许暑热之际,严、淳两州的战事也步入了末期。

千叶与单世昌的默契也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打天下不难,治天下才难。

千叶师从澹台门下,对于战局的敏感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对庶务的精通却是她在白鹤山漫长的年月里逐渐学会的。

她了解禹州的政事与内务并非想争权夺利,而是精简人员挑选人手为接手严州做打算——单世昌自然不可能对她报以绝对信任,但他明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既然双方捆绑一体,他这一步踏出也没打算收一收,而是愿意给予她机会掌权,所以千叶投桃报李,用他的人去做她想要的布置。

哪些人该杀哪些人可以留,哪些家族需要收买哪些家族必须坑死,在不停的沟通交流中,两人对彼此的熟悉程度都上升,而在千叶带人入主严州,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严州城郡,并且建立起对兴州的防线之时,双方对彼此的真实心性都有了更深的了解。

后来,在收淳州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小问题,毕竟淳州下方就是平王萧衡所属,这年头有扩张的可能当然不容错过,淳州一乱,他立刻发兵……

有这层原因在,淳州只有半域为单世昌控制,这对于千叶来说也够了——因为她要的雁阳正在其中。

雁阳城守张伯杨绝对是个聪明人,比起权利来说,他觉得治下百姓安康更是一件需要在意的事,因此不愿在此起战火,北境军一来,他便毫无挣扎地投了降,他也不怕雁阳起争端,毕竟单世昌的准妻子绝对不会动的地方大概就是雁阳。

事实上有谁会想到呢,一个可怜巴巴的孤女转眼就成了拥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上位者。

千叶在这一年的秋季回到淳州,趁单世昌刚结束战事一切尚未生变,她回来看一看。

白鹤山还没看着,先逢到她“未婚夫”的面,大半年未见,单世昌看向她的眼神可不具备任何“惊喜”“欣慰”之色。

或者正相反,阴沉凝重得过了分。

“将军,在下曾说过,有得必有舍,”千叶笑得不食人间烟火,越是该“亲近”的关系,她反倒越是客套,不但用了敬语还上了谦辞,“占得先机的同时,也意味着,您无法再停止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