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究竟是什么人?

世家?世家不可能出这般强横傲慢、锋芒毕露之辈。

皇室?皇室没道理有如此风姿卓绝、却不掩勃勃野心之人。

公卿?朝廷被成帝压得晦暗无光,武侯将领又无这般浑然天成的贵气。

气势太盛,煊赫威势如灼灼煌煌之光,似能点燃观者的视线,叫人甚至连正视都觉得困难——必定要是手握重权、说一不二的强势霸道,才能积郁出如此不容辩驳的孤傲与威严——淳州之地何时竟有这般出众之人?

千叶的脑袋里闪过几个人名,倏忽而逝的思绪最后停留在南边某块地域上。

汶岚之大,盖大半个锦州。

……开玩笑,康乐王怎会悄无声息出现在此地!

为王文卓而来?

这么一来,会出现在王氏别院也就说得通了。

亲自前来“礼贤下士”,只不过王先生已属意武安侯,他迟了一步,但又逢王先生的临别宴几乎集尽淳州一带年轻的谋才名士,这位王上有心求贤,所以暂留?

但要这么说,合该今日前去宴会呀!

千叶满腔的好奇心都在渴求解答,眸光难免亮上几分,但问完两个问题,见没有得到任何回答,眼前的男人只是居高临下淡淡睨着她,面无表情,气势沉沉,端得是冷漠矜贵,于是她歪了歪脑袋,笑得更愉悦了。

“所以,贵人是饮酒误事,错过了时辰么?”这样浓烈的酒气,若说不是宿醉都说不过去。

盈盈一笑,如春花绽放,如碧水漾波,美得何其理所应当,但这并不能掩饰她这一句话里的幸灾乐祸,就像是遇到件很有意思的事一样,但她的天真无邪又实在过分欺骗人,连直白的恶意都能显得如此温软甜蜜……

这就叫人意外了。

羞羞答答、战战兢兢的姑子见过了,再嚣张骄纵的仕女也禁不住他瞥上一眼的威严,而这小少女不仅不怕,反而还敢跑上来撩拨——像是只美丽幼雀,娇软不知天高地厚,懵懵懂懂闯入禁地,还无知无觉地淌着一身绝丽的翠羽,叫人想掐着脖子揉一揉、捏一捏,却又因为着实有趣,倒舍不得真掐死了。

千叶身后的婢女们颤颤巍巍,几乎瞬间就跪下了几个,剩余的也摇摇欲坠。

连不远处檐下的侍从们脸色的表情都变得极为精彩,就像是见到了什么稀奇的事物,又是惊愕又是不知所措。

千叶负着双手,高高仰着脑袋,欢快地说完“不过,就算是贵人今日去赴宴,也大约达不成所愿。”

连语气中的笃定都像是带着笑意。

身后已经跪倒一地——这别院中的婢女们很显然都清楚面前这位的身份,被耳提面命过不能有任何失礼,想来这位王上原本的脾性已经够叫人胆战心惊了,被冒犯时的震怒一定更为可怕——不过世家调教出来的仆从,皆懂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刻意小心谨慎,原本也不惧会触怒到他。

但千叶这寥寥几句的放肆之言却完全将她们推到了危险之地,她们自然不敢提醒甚至是指责客人,却又怕受到牵累,难免恐惧万分,实难再站立原地。

……这才是正常反应。

而那不正常的少女依然喜笑盈盈,在等待着面前之人开口。

出乎所有人意料,原本应当为他人的无礼而愠怒的存在,依然不动声色,只不过眸光微敛,流露出幽幽深深未知的意味来。

他确实开了口“何出此言?”

音质沉郁,语声极尽,沙哑叫它听上去更富磁性,缓慢的咬字是上位者在强调威严时惯用的压迫力,千叶隐约可以揣摩到这话语背后被提起的兴趣。

“虽说富贵险中求——但有人所求并不是富贵名利呀。”千叶一点都没带关子,她晃了晃脑袋,眼角眉梢勾勒的全是狡黠,“在未看到任何成功前景的前提下,有谁会愿意将自己绑上战车,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呢?”

“所以,贵人就算亲自前来,也是无用。”

面前之人微微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许久之后才低低道出个音节“哦?”

大概是这回应叫那小少女十分兴奋,她马上转过身,冲着身后跪倒的人挥挥手,声音欢悦“走吧走吧,我有些话要讲。”

婢女们并不敢动。

千叶就笑“听到不该听的话可是要丧命的。”

其中那位领头的怯怯犹豫地抬起头,却看到那位王上漠然的视线正扫过自己,她咬咬牙,立刻躬身立起来,却依然垂着头,以一种卑微而柔弱的姿势告退。

转瞬之间这些人皆消失不见。

千叶扭过头,又看向对方,长长的睫毛掩映着深深的眼瞳。这胆子确实大得很。

大到说出这样的话来时,依然轻描淡写得像是在讲一件最普通的事“大厦将倾却未倾呀——”

她唇角微翘,拖长了语调道来时更有种娇俏的可爱,但是说出话语却有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战栗感“所有人仰头都看到它还矗立在那,怎叫人安心转往他处新建高楼呢?”

“贵人不想想如何将其推倒吗?”

桓襄有一瞬觉得眼前这少女是窥到了他的身份,因而以放肆之言挑起他的兴趣,但是以他犀利逼人的眸光扫来,无论如何都看不到那天真美丽的外表下任何他意。

昨日之前未见过她,由此可知,她当是新来此地,若说不晓得他是谁情有可原,只不过光凭匆匆一眼便跑过来说下这一番话,倒是值得探究了。

同时,好奇与疑惑也无可避免地缭绕在他心间,怎么有人会对于大夏朝有这般纯粹的恶意?

这世上生有反心之人多了去,便是冷酷专断如他,也不敢将此等言论挂在嘴边,为何她便能说得此般肆无忌惮?

不是没有寻求出仕机会之人在他面前危言耸听大发厥词,但那也要百转千回拐着弯子地旁推侧击,哪敢直白到这份地步——于是康乐王的侍从们无比震惊地看到王上面有舒缓,当真是配合地问了一句“愿听高论。”

虽说王上不能称是“和颜悦色”,但笼罩了一早上的低气压确实正在渐渐散去。

小小少女于是更加高地抬起下巴来,且看她负着双手挺着胸趾高气扬的姿态,当真有种博学之士在发表策论般的气度,也不知是学了谁人。

“贵人可曾见过,当日月还悬挂中天时,有群星闪耀之地?”

她慢慢道“天下都在广积粮、筑高墙、静观其变,请恕我直言,等他大厦倾大概也只是妄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人在等,也有人在扶,有人釜底抽薪,也有人添砖加瓦,到头来那人仍是坐拥天下,仍是一言九鼎,仍是一句话能叫人生、叫人亡,叫我说,贵人们岂不是找错了问题的根本——日月不死,如何看到群星?”

语声含笑,但字字带杀。

桓襄都有些惊异了,这究竟是谁家养出来的女儿?

那少女说到兴时一拍掌,开心道“虽说树大招风,高处不胜寒,但是不先下手为强怎知这非自己可动之利?贵人想见高处之风景,徐徐图之恐落后一步,既然怕被天下针对,那么就手握大义,师出有名就好了。”

桓襄眉毛高挑,呼吸都是一滞,许久才陈胜道“何谓师出有名?”

再野心勃勃的枭雄也要局限于时代的认知,但对于一个生来就为“祸国妖孽”的人来说,龙椅上之辈是她之敌,她眼中压根就不具备对于皇权的丝毫敬畏。

所以她才能这样坦然又无畏地嬉笑“清君侧呀~”

跟随在康乐王身边的侍从们当然知道利害,在这少女屏退婢女说下第一句话时就知道接下去的话有多震撼,在王上一句“愿听”之后,恐接下去之言是自己都不能听的,因此他们早已在闪身散开,守卫在院落附近,隔绝任何人靠近。

只有桓襄听得这番阴毒的计谋“勤王救驾也不是难事。”

“反正天底下的蠢货只要名义足够,就能继续心安理得地龟缩下去,编造名义还不简单吗?或者说,坐实了名义又有何难?”

“我观贵人额生红云,身有紫气,想来非常人,且听……”

……

澹台鹤听闻康乐王正在别院,唯恐自家小师妹冲撞了不该冲撞之人,匆匆赶回来。

遥遥看着齐齐整整低头肃立在廊下的婢女们就觉得不对,倒也未冒然拔出腰间剑,只是不顾拦阻冷着脸直闯入内,还未入院,便见得院中樟树冠盖如阴,树下一高一矮正在辩驳着什么的模样,瞬间眼都红了。

“千叶!!”

千叶猛然回过头,看到鹤师兄的冷脸,眨巴了眼睛有些畏惧,顿时停住不说了。

想要拦路的侍从停顿了一下,就被他蓦地穿过封锁线,大步流星入内。

立刻就有隐蔽在院中的护卫闪身挡在主人身前,桓襄眯着眼看去,来人岂止是风姿卓绝,这般名士气度着实叫人见之忘俗。

那刚才还在他面前夸夸其谈的小少女,瞬间就崩了她自信笃实的策士姿态,啪嗒啪嗒跑过去,牵着来人衣角,着实一副乖巧的模样,讨好地仰头笑“师兄~”

素衣的青年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挡,锐利的眼神猛然一抬,直面他的眼睛“在下雁阳澹台鹤,请问阁下是?”

雁阳……

桓襄倏地眯眼看过去,那小少女还在师兄身后探出个脑袋,悄悄对着他眨了眨眼。

他的眼神一下子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