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的思想与常人不同。

甚至说来,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他的思维方式、他的评判原则,都极为与众不同。

在那无人的绝谷之中,漫长七年时光,孩童白纸般的原生态与不为世情侵染的野蛮生长,对他造成的影响都无比深刻,他最初的认知与想象全部来源于千叶,可以说,他自骨子里就浸淬糅杂了千叶身上复制的因子。

待到离开龙鸣渊来到天义盟,为江沧海与江宇等人的感染与教养,他渐渐修正了观念,增广了眼界,最后浑然天成一番独属于他自己的观念——但无论如何,这一切的出发点都要是千叶为他构建的基底。

所以,千叶的疑问同样会成为他的困惑。

千叶窥破的真相同样也会成为他的真理。

别人不会想去追求武道的真谛,因为能在这条路上走的人极少数能抵达巅峰,可拜此所赐,他一开始就会好奇,“破碎虚空”究竟是什么。

他在还未习武、还未领略到武道奇妙之前就在想,自己要去往哪里,自己能走到哪里,这条路的终点究竟是什么。

任何接受过知识大爆炸时代熏陶的人,身上都极少会有对天地的敬畏与卑渺,人格与精神始终会认为自己处在自己世界的绝对中心,某种意义上来说,式微与千叶在这点上一脉相承,并无不同。

所以怀疑一切的本能叫他对什么都充满着好奇心,却从来不会人云亦云——别人的经验永远只会成为他的借鉴,他感兴趣的事物就算头破血流,他也要亲自走过去,看一看验证一番。

大概正是这种特殊、奇异的心性,戳中了魔帝某种趣味。

魔帝天生奇才,是天下都不世出的绝世娇子,若非如此,就算明知道他心性奇诡难以掌控,魔门也做不出舍弃他的决定,以至于最后不仅西武林被他闹了个天翻地覆,连整个魔门都为他玩残了大半。

魔帝当然心气巍峨、自视甚高,甚至因为他惊才绝艳到了着实过分的地步,他站立的位置见到的真实,叫他有足够的底气轻视所有人,就算强如任非凡、江沧海之辈,在他眼中也未尝不是庸碌之人,只不过这样子的式微,却难得地叫他感受到一种与东武林本身般的新奇与独特。

由于觉得太有趣,越是稀有的事物越是要珍惜些,所以他对于式微的态度要比自己想象中都要耐心得多。

然后连他都要被这孩子勾动了兴趣。

式微身上究竟有多少值得挖掘的亮点,着实无法估摸。

可能为常人觉得平平无奇的事物,落在魔帝的眼中,却有着殊为不易的重量,这种感觉大约就跟伯乐遇到千里马、狂生得遇知己一般叫人舒适欢畅——式微身上源自千叶与江沧海那种极具开放、包容的思想,很显然戳中了魔帝的痒处,这叫神经病如魔帝也不得不收敛些许恶趣味,伪装得像是寻常人的模样。

东武林很大。

但要走遍东武林,倒也不是件难事。

本来能见证那些新奇事物就不是乏味可陈的事,有亲手缔造这番盛景的主事者之一,从旁讲解剖析,这就更叫人愉快了。

更重要的是,魔帝很明显能窥探到天义盟布局的用意,他所表达的观点与态度,正与千叶的初衷不谋而合。

两个人就在不断被对方刷新认知的过程中不断前行。

但老谋深算如魔帝,要勾引小孩子自然有着各种各样的办法。

在式微想要以东武林震慑住他的当时,他也在试着以魔门之法吸引他,以超越世界的认知来诱惑他。

式微必须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才能守住自己的本性,不被对方迷惑,可有一回提到个话题,就差点叫他栽进了坑里。

“‘入道’究竟是什么?”

也许是得到的答案太过于可怖,式微都忘记了究竟是因何而提到的这个话题,只记得当时眼角眉梢都勾勒着邪异之色的魔帝,纵然是在微笑着,那颜貌就非单纯的恶意了,而是浑身都仿佛在汩汩地冒着浓黑的邪气:“大概是种谎言吧。”

他眼睛里的笑意极浓,但不带情绪的笑以一种浓墨重彩的方式遮蔽瞳眸,又显得那副面貌更流露出清晰惊人的扭曲与可怖。

有那么一瞬间,式微都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双眼,而是两个黑洞,连光无意间路经都会被径直吞没。

式微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这句话背后可能存在的隐意所震撼,还是被陡然扯开假面露出真实疯狂的魔帝惊动。

他要思索了片刻,才冷静地抬眸。

“什么意思?”式微恳切地询问。

魔帝看了他一眼,在何等轻蔑刺骨的眼神中,式微竟然瞧出几分隐约的满意。

他在因为——式微没有被这句话吓住、从而由衷地觉得他果然是一个神经病——这种情况而觉得愉悦。

“这就要问,比巅峰还要更高事物究竟是什么了。”

魔帝轻笑一声,细眯的凤眼与斜飞的眉宇相称,更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傲慢。

“每个武者都在寻求自己的道,若执刀,便行刀道,若执剑,便走剑道,既在道上,又何来的‘入道’?倘说人所立足的道都太过浅显,而那所谓的‘入道’是种玄之又玄的新境界,那些所谓入道的天之骄子飘然而去,最后又去往了何处?”

魔帝深深的眸光扫过式微的脸,只叫他觉得莫名的胆战心惊。

“你要说,若这个世界之上还有一片不为人知的新天地,倒是可以供人栖身——可这‘入道’,入的究竟是哪个道?此世的道,还是彼世的道?”

式微心中确实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

多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曾经从未想到这一点?

“入道”与“破碎虚空”并列同等,你要说掌握了某种天地造化又向天伐战,破开天地而走,本身就存在着一种矛盾——当然你也可以反驳,你并未抵达巅峰又如何知晓这两者不能合二为一——但是长路茫茫无所穷,对于人来说,更是一种现实性的打击。

叫武者疯狂的道之一境究竟是如何才能实现?

式微并未被这寥寥几句打碎了认知,只是沉吟良久,问了一个问题:“阁下有此等感悟……必是窥到了些许不堪之真相?”

魔帝笑了笑,笑得很轻很浅,却是式微难以想象的疯狂与扭曲:“本座见到了‘尸骨’。”

一个叫人控制不住惊悸的词语——式微应该停止继续询问,但他未得到满足的好奇心促使他开口:“谁的尸骨?”

魔尊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千年前据说入道‘飞升’而走的魔尊仇问天。”

式微毛骨悚然。

要不是式微对自己的信念与理想有着绝对的执着,他焉能不掉进魔帝的坑里?

果然不愧是能逼疯整个魔门之人,心理杠杆与精神手段玩得是出神入化,引人入彀的节奏一步一步实在是完美无缺,式微到底年轻,他虽说顽固地守着本心不动摇,但很多时候,他确实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挣扎。

殊不知,魔帝越看他眼中的狂热之意越浓。

东武林的奇景由天义盟塑造,但在天义盟之中,又是由谁主导?

江沧海那个人他无比熟悉,并不是有这等超越世俗眼光之人,天义盟这些年来也未涌现哪些特殊独到的人才,所以最不可能的答案恰恰就是唯一的答案——只有一个人拥有绝对的地位创造这一切,施行这一切。

魔帝狂笑,甚至要击掌庆贺:“真不愧是本座看中的女人。”

天下第一的美貌就算落在他手中,大概也仅是个把赏片刻的噱头,但若是这样的绝色美人,还有超越世俗的非凡眼光、独到思维的话,这就足以叫他真正动心了。

事实上,眼前这个仅是受她影响的孩子都能有这般的出色,那么作为源头的她,会是何等的独步天下?

这又如何不叫魔帝兴趣盎然?

……

拿到式微所寄之信的千叶,长久默然不语。

魔帝不疯,他比这天底下所有人都要清醒。

或许,正是因为他知晓得太多,太过于清醒,所以陷身在这样的世界,只能发发神经游戏一场人间了。

所有人都汲汲营营在武道上探索,却不知这个所谓的突破从一开始就只是个谎言。

固化的世界有什么希望可言?

千叶能隐约窥探到试炼场世界图景的实质,无论是中武高武大概也就如此类似,但她不会将这些说出口,就像她没法对江沧海说,你所执着地试图抵达的终点也许并不存在。

这就像是她虽然给大国师出过主意,但也仅是给予他一定的希望,实则并不觉得他一定就能突破天地法则的桎梏,窥探外面的真实。

毕竟是凝固的世界啊!

说起来,中武的极限好歹天花板还是容易看到的,如大国师这般,都能打破自己寿命的限阈,踏遍世界搜寻所有的“神秘”,以补足自己增长自己,借助其来窥探世界的奥秘——虽说他仍在那片天地底下打转,但他确实有这个底气向天出剑,破开天地规则,看看世界之外究竟是什么。

然而这个世界又如何?

成也高武,败也高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