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脸大。”对于秋若的行为,闻秀私下里是这么评论的。

“脸皮厚,路才走得顺啊,”栖眠笑嘻嘻道,“重点是主人确实答应了她。”

屋中温度极低,硝石制成的冰不遗余力地散发着冷气。

弥漫开的轻烟与水汽让体表如针刺一般,连闻秀都需要运转内功抵御寒意,栖眠更是干脆利落裹上披风,千叶却仍旧是一袭薄纱裙安静地坐在那里听别人聊天。

她需要依靠这样的温度才能降低身体内蛊虫带动的燥热与烦闷。

除了意志能控制的行为之外,很多时候她的喜好其实就是蛊体的喜好,漠北本就炎热干燥,这样的环境连蛊虫都差点按捺不住要暴动,反馈到她身上自然也没什么区别。

“这么聪明又识时务的女人,确实少见。”她微笑道。

所以说谢星纬这人的眼光确实没问题,秋若与他分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贤妻明的那种。

只可惜,为了轮回要求的任务,她不得不横插一脚。

好姑娘啊,可千万别动摇,继续保持本心。

待她顺利完成任务,必有所报,但倘若像白翊一样非拦她的路不可,那就没法再无视了。

闻秀看了千叶一眼,没就此发表意见,她怕自己忍不住流露出同情。

大小姐自己的选择,自己给出的命蛊……而这种赌上所有孤注一掷的前行,最忌讳别人的可怜。

要她说,感情的事压根容不得第三人插足,既然深爱谢星纬,又何必对他未婚妻如此客气……总归大小姐的想法跟这世上的人都不一样,就算她常年跟随在千叶身边,看她所看,虑她所虑,大小姐的思维方式她也没法搞懂。

“不过,带上秋若一行人……魔宗会那么轻易让我们过去吗?”闻秀忽然道。

她只问魔宗的态度,没问怎么才能过幻魔阵,因为她跟栖眠都很清楚,所谓的阵法——尤其是附加幻术的阵势,对于千叶来说,没有任何作用。

千叶的双眼,能是人类的双眼,也能是蛊虫的双眼,而那些蒙蔽扭曲视觉的幻象,能对虫眼作用些什么呢?

她还不止研究过万象森罗幻魔阵,因为唐门的隐身术某种意义上也是玩的同样一种套路,而这种认知的错觉对她来说并无效果,所以她专注研究同类事物后,发现她的存在本身就能破除一切虚妄。

毕竟身为蛊女,蛊虫与她心意相通,虫子的视野就是她的视野,她的意志就是虫子的意志。

幻魔阵虽然稀奇,但也要看破阵的是谁,姮人与蛊师本就是异族,天生不受此影响——再者,一般的蛊师就能凭蛊虫带领走出幻阵,更何况是她。

“魔宗本来就不会让我们过去。”栖眠勾起唇角,“如何破解,这就要靠我们的手段了。”

正要为她解答,忽然听到敲门声。

除了百无聊赖的千叶仍盯着桌上的茶壶放空,其余两人条件反射望向门口。

三计敲门声之后,停顿数息,门自外推开,一道矫健的身影走进来:“姑姑。”

看清来人,栖眠翻了个白眼,依然瘫在那没动静,闻秀起身与他见礼:“旭公子。”

唐元旭因为屋内的硝冰寒气停顿了片刻,回以短暂的颔首后,才将目光投向另一侧的身影:“姑姑,你要的物资已经备齐转调,两日内就能运送过来。”

“不错,”千叶慢慢道,抬起头给了他赞赏的一眼,“栖眠留下,其余人明日与我前往绝命渡。”

栖眠飞快举手:“主人,在下也想去凑热闹,可以让唐元旭留下!”

千叶回头看了她一眼。

栖眠笑眯眯地,自顾自点点头表示肯定。

她趴在桌几上,仿若无骨一般的姿态,慵懒又随意:“他一定很乐意为你分忧~”

唐元旭眯着眼,毫无波动地唤了声她的名字:“唐栖眠。”

栖眠并不在意他语气中的威胁,虽说是名义上的唐家人,甚至以唐作为自己的姓氏,她实际上对于唐家人并无多少敬畏,唯一的认同感还是因主人而存在的。

她毫不客气道:“能者多劳,某些人既然都巴巴地跟上来了,总要多做点事。”

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交换过某种讯息,然后不约而同移开视线。

唐元旭转换话题,仿佛默认了这件事一样:“姑姑想做什么?”

千叶放下书,拿起茶壶,倒了杯水,推到唯一的空位前,示意他坐下。

唐元旭闷声不吭地抬步走上前,落座,喝茶。

栖眠懒洋洋地回答他的问题:“我们要与魔宗做一笔生意。”

生意?

与魔宗??

唐元旭何其聪明的人,听到话锋就猛然想到了重点,联想到自己调动的物资,对这个计划的大致方向已经摸清了,但就算想明白也忍不住表现出震惊:“这……在这关头……”

“短期内绝命渡僵持的局面不会有变,毕竟魔宗中排得上位的人物现下都聚在漠北了。”她哼哼道,“绝命渡为万象森罗所困,没法与外界沟通,供给线路全断,而且猝不及防遭遇这一劫,存粮不可能有多,倘若围困的时间更长些,一旦消耗完不是只能挨饿等死就是要与魔宗拼命……而且,这么多魔宗弟子的食住也是个问题,不是么?”

她停顿了一下,忽又嘻嘻:“绝命渡中的人呀,已经被惯坏了,真正的漠北,他们能受得住么?”

亡命之徒在绝命渡中不算是人,只能算是被收割的野草。

江湖已是法外之境,而在漠北这种无规则无律令的混乱之地,实力才是唯一的通行证——当然这个实力不单是指战力,酒色财气,但凡有过人之处都会为绝命渡看重——这才是人。

唐元旭深吸一口气:“所以姑姑让我准备足够的粮草饮水,甚至是高品质的酒肉器具……不但要与魔宗做生意,也要与绝命渡算上一笔?”

“你心里清楚就好,”栖眠挑着眉毛,“有些话就不用说出来了,哈哈,有什么比打劫常年趁火打劫的更有意思?”

到底还是要防着隔墙有耳。

虽说隔壁房都被唐门弟子占了,还有祺老在外坐镇,大概率不会有人狗胆包天来偷听,但整个客栈都是武林中人,难免有哪个人听力过分灵敏。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

千叶实在无聊,已经摸出本书将木妖附体,埋首进漫画。

看她这幅架势,唐元旭也不好久留,起身告退;栖眠笑嘻嘻拽着小白狗也出去了;闻秀去隔间将床铺整理一番,将枕头拍松,务必让自家主人什么时候躺上去都是舒舒服服的,这才出来,盘腿上榻,闭目打坐。

……

半夜的时候,门外动静非常大。

青孚山的房间在唐门的正对角线上,离得如此远都能清晰听见尖叫哀嚎的声音,整个客栈想来都已经被惊动了。

唐元旭出了房门,在栏杆边冷眼看着。

附近的房间里或多或少都有些动静,但没人亮灯,也没人出来,顶多只是几声小小的咒骂,显然这情景出现过不止一次,不管是碍于青孚山的颜面,还是说懒得管闲事,这些人埋着头皮只当不知。

看到栖眠走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比较惊讶的——要知道这蛮子可是连雷电交加波涛汹涌的江上行舟都能睡得无比踏实安心的货色——不过瞧见她脸上幸灾乐祸的笑,瞬间明白了让她放弃睡觉出来的原因。

“所以说人啊千万别乱往自己身体里放虫子。”她打着哈欠冷笑,“人性哪抵得过虫性。”

栖眠趴在栏杆上几乎是享受地听着那边的哀嚎与哭喊,听着听着忽然扭过头,像是这才注意到旁边的人一般,眼睛瞬间亮起来。

唐元旭心下暗骂一声,就不该出来凑热闹!

转身就要走,被后面女人调侃的声音拦住了脚步。

“呦,在下还是好奇,你在唐门待得好好的,非跑出来跟个小厮一样鞍前马后,嘻,看来之前那一剑果然是吓到你们了啊。”

唐元旭僵了许久,沉着脸转过身:“你想怎样?”

栖眠把脑袋凑过去,低声笑道:“别人不知道剑伤的真相,你还不清楚?”

她的眼睛里流淌着浓黑的恶意,嘴角扯起的弧度大而诡异,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却像雷霆替班在他的耳朵里炸裂。

“你亲眼见过的吧,那个时候在南疆,亲眼见到过的吧。”

压抑的声音似乎掩饰着随时都会爆发出疯狂大笑的冲动,让那从喉咙里挤出的嗓音几乎失了真:“你知道在下的主人血管里流淌着的不是血,知道她的皮肤下包裹的不是肉,你知道那是怎样一个怪物,可你依然会为一道不是伤的伤口辗转反侧,魂牵梦萦……”

“住口!”唐元旭打断她的话,眼神冷漠而狰狞。

栖眠掩唇笑:“这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吗?”

“说明爱是怎样一种可怕的事物啊,能叫人忽略最本质的区别……”

“唐!栖!眠!”唐元旭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每一个字眼都充满了森森的厌恶。

“在下只是觉得很奇怪,既然明白恐怖的根源,为什么还会对此表示宽容?”栖眠眨了眨眼睛,方才那种鲜明的恶意已经消失,她歪着脑袋,只是嘴角微微上翘,“明知道所有的美丽只是伪装的表象,为什么还会被迷惑?人所谓的爱情与怜悯,不只限于同类吗?”

“唐栖眠,倘若这世上会存在非人的话,一定是你,而不是姑姑!”

唐元旭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臭虫,恨不得抬脚碾死的那种:“不要在姑姑身上寻找同类感,姑姑跟你不一样。没有人的感情、只有本能的是你,没有人性、只有兽性的也是你,姮人特殊,但好歹还是人,可你不是。你该庆幸当初姮江道选择奉姑姑为主,而不是你,否则迟早整个族群毁在你手上。”

他冷冷道:“姑姑不会松开栓在你脖子上的铁链,因为你活该!”

……

“啊啊啊啊啊啊……”白翊痛苦地挣扎着,一边在床上翻滚,一边拼命地抓自己的头发、脸、身体,流着眼泪哀嚎,“它们在吃我!——它们在吃我!……”

被她的指甲划破的皮肉出现一道道的血痕,却并没有多少鲜血渗出来,那些新鲜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只是短短几息,便像是老化一样失去了原有的鲜活。

但它们并未结痂,而是像老树被撕裂的树皮般,狰狞地显露着。

边上的人努力又艰难地试图控制住她的动作,但是陷入疯狂的人完全失去了理智,力气凭空增大了数倍,三个人抓她都没办法将她按住。

“翊姐姐!”

白翊浑身上下的血管都绽露出来,皮肤中布满了青色的脉络,让她看上去像是绘满诡异的纹路。

“救救我,救救我!我的血在烧,烫死我了,烫死我了——救救我!快救救我——”

她尖叫着,痛哭着。

“是她——是那个怪物……一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