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的无功而返。

洛寒山与易白川离开唐家堡时,洛寒山神色如常,易白川面有愤色。

“二哥,唐门欺人太甚!”娃娃脸的少侠十分生气,“耗了一天,别说唐千叶,连唐元昭都只见了一面——唐门连我们的来意都不肯听,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寒剑山庄在中原武林根基极深,当代两位庄主无论是武功还是声望都极盛,以洛寒山的身份亲自登山门拜访,无论如何也应受到应有的礼待,可是别说唐门门主一辈的压根没出现,就连唐门少主唐元昭也只稍稍漏了个脸,摆明了是漠然怠慢的架势。

自清晨至日暮整整五个时辰,一行人足足耗了整天,待客的是唐家总管唐若愚,当然,以唐家总管这样忙碌无暇的身份,还能按捺情绪陪他们一日,也真不能说是不客气了。

“没直接轰出去已经算不错了,”洛寒山淡淡道,“好歹收下了礼物。”

易白川竟然觉出他话语中微妙的满意,跟自己料想的完全不同,思路一下子走岔:“欸?”

“唐千叶已经知晓我此行是为请她下山救白翊。”

易白川猛地抬头,试图从他表情中找出丝毫他在开玩笑的意思,心里游移不定:“我们……没示意过的吧?那她怎么会知道?”

唐门正是因为早就知道他们的来意,所以才那样冷漠地只跟他们打太极周旋?

洛寒山没有说话,他正微蹙眉宇思考。

唐千叶聪明绝顶,又岂是事到临头才知怎么回事的那种人。

他敢肯定,她人在唐门半步不出,对江湖上的事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以她对谢星纬的执念,像白翊命在旦夕而谢星纬为之赶赴北域求医的事,她又怎会不关注?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将谦恭礼待的态度摆了个十足,就算唐门不喜他打的算盘,但既然没有与寒剑山庄交恶的想法,至少明面上不会与他撕破脸。

再者,虽说是因他坚持才将礼物暂且留置,不过礼数尽到,好歹是留下些回转的余地,就算最后唐千叶仍坚持不插手,送上的厚礼能交好她三分,这一手倒也不算是败笔。

洛寒山下意识回头看了夜色中的唐家堡一眼,于是一行人都停下脚步随他向后望。

黑暗中可以隐约窥见唐家堡后方巍峨矗立的堡垒状造物。

影影憧憧的庞然大物就像一头蛰伏于阴影伺机捕猎的巨兽。

唐家堡地势略高,建造极为奇特。

主建筑就像是一座山凿平了山峰于高坡处建立的巨大坞堡,铜墙铁壁的建筑间或夹杂竹制的屋舍,以数不尽的竹林与泉流点缀,形成了唐门独特的坚硬造物与自然景观相结合的风光,既有铁骨铮铮的强势大气,又不缺婉约清新的绕指柔。

次建筑以同一高度向外绵延,因其后三面皆为山,建筑便呈环形深凿进山壁。

环形中间便是唐家鼎鼎大名的以铁骨钢索铸就并悬于空中的机关城——这是唐家仅限于唐门密室的禁地,其内供奉唐家列祖列宗的灵位,陈列唐门最精妙玄奇的武器,同时也是唐家最后的防线,倘若有敌入侵腹地而唐门不敌,机关城齐齐封死,铁骨钢索俱断,唐门定肯机关城就此坠入万丈深渊玉石俱焚也不会叫其为敌人所占。

按理说机关城是掌门人居所,但当代唐门门主并不喜机关城森冷铁锈,因此现今唯有唐家老太太居住于此。

这个以机关暗器与毒药名震天下的门派世代据守蜀中,极少与外界交流,在江湖行走的只有来无影去无综神秘莫测的唐门刺客,但整个武林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敢小觑它的存在。

“……二哥?”等待的时间有些久,易白川小声叫道。

洛寒山缓缓收回视线,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转身继续沿山路往下,留在原地的只有风中飘散的一声轻得几乎不闻的叹息:“唐家还真是走运。”

易白川:“???”

唐门在中原江湖人眼中素来神秘莫测,正是因为不了解所以惧怕。

唐家的势力盘踞蜀中,外来者进不来,可唐门也难出去。

任何发展到一定局限的事物都想要寻找新的空间与突破,历代唐门门主不是不想走出去,只是所有的雄心壮志皆遭铩羽而归,毕竟中原武林势力错综复杂,不少门派与世家底蕴并不比唐门浅,那等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几乎司空见惯,哪里像蜀中一样直白单调。

要说起来,唐家这一代是元字辈——以少主唐元昭为首的元字辈唐门新血为什么能在江湖上行走顺畅,不惧无数觊觎唐门并且视唐门如仇之人?

因为唐千叶。

唐门的触手悄无声息扎根中原,唐字号铁器铺闷声不响在大小城池挂上招牌,因其器具特有的冶炼与锻造手法很是抢占了一部分市场,唐门药堂凤来栖如雨后春笋般于大街小巷冒出,甚至敢与榣山争利……全是自唐千叶开始的。

自她得到了唐门话语权开始,唐门乃至江湖就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女人拥有卓尔不群的智慧与翻云覆雨的手腕,对局势与时机的把握带着无与伦比的犀利眼光,她的影响力逐渐蚕食着老派的势力,她的护短更与姮人的团结一脉相承。

唐门刺客若被反杀那是技不如人,但唐门明面上历练江湖行走天下之人,若为人所害,就得预备着接受以唐千叶为首的唐门势力疯狂报复。

唐千叶能在年幼脆弱之时得唐门庇佑,是唐千叶的幸运,但唐家将这样一个人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就更是唐门的幸运了。

山下的唐家集灯火通明,繁华喧嚣。

时下中原的大城市依然存在宵禁,边陲天高皇帝远倒是松快些,至于世家大族的坞堡,世代皆为其私有财产,坞堡之内更无所谓什么朝廷律令。

一行人走进临时歇脚的小院,易白川依然在耿耿于怀:“二哥,你为什么总是对唐千叶如此推崇?”

他对唐千叶确实存在偏见——这女人结下的仇家太多,而且多得是人跟她没仇却偏偏看不惯她——但他的偏见并不是绝对的排斥,那种只要你是唐千叶你就绝对不是好人不可能做好事的偏见,而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那种偏见。

他心理倾向更多的冲着白翊这一方,于是当然看低唐千叶。

但又因为易白川极其崇拜洛寒山,所以洛寒山的想法或多或少也会干扰他的判断,至少他现在就在使劲地思考,唐千叶究竟是怎么迷惑他二哥的。

“我承认她确实聪明绝顶……但人品低劣如她的,也少有。”易白川不满道,“她酷爱落井下石,不但喜好隔岸观火,经常见死不救,而且非常恶毒,见不得人好。”

你亲眼见过?

洛寒山很想此般反驳,但转念一想,自以为是的认知最是根深蒂固,任旁人说破嘴皮子也不会更改,他就懒得多言了,只平静道:“只要她站在强者的位置上,那她无论做什么,就都是有道理的。”

“哪有这样的强者?”易白川嚎道,“要知道她一点也不讲道义!”

洛寒山扬了扬眉:“我不是为她的行为开脱,只是说到底,讲道义的强者是侠士,她既然不是侠士,就不该用侠者的行为来定义她,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还会有一种表现——冷漠。”

彼此既然有仇,为何不落井下石?

好戏正巧在眼前上演,为什么不能隔岸观火?

与自己无关的人,为什么就非要救?

洛寒山倒觉得唐千叶是难得的真性情,至少她爱憎分明,敢作敢为。

他身为寒剑山庄二庄主,为了声望名声还需做不少违心事,但唐千叶便敢全然不顾,任人辱没风评也不当一回事,这难道不是潇洒?

易白川想了许久,狠狠跺脚:“可不就是热脸贴冷屁股!我就不信除了唐千叶,没人能救得了翊姐姐!”

他愤愤不平地在大厅中坐下,一安定下来就发现饥肠辘辘,等待食物的过程中又不由想起素素——以往素素若在,衣食住行无不提前打点得周到详尽。

易白川对着桌子叹息,但抬起头看到洛寒山平静的脸色,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洛寒山为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饮尽。

寒剑山庄二庄主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并不是粗茶淡水就过不了,素素愿意将他的生活照顾得精细,他无所谓,没有素素一切从简,他也无所谓。

没办法离开别人的不是他,而是素素,毕竟对于她来说,照顾主人,便是她唯一的工作。

明知道素素对唐千叶有成见,而他此行为求唐千叶出山极其低声下气,疯了才会将她一并带上,毕竟下了如此苦功,要是一句不该说的话让他功亏一篑,何苦来哉。

素素既然愿意跟他来蜀中,那便来,但要坏了他的事,那就是罪过。

……

闻秀好不容易将元晓元暮两兄弟给哄睡,匆匆洗漱完,悄无声息推开千叶的房门。

她将怀里抱着的被褥在木榻上铺好,就着弯腰的姿势侧耳细听,里间隐约的呼吸纤细又平缓,并不是对方熟睡时的声音。

屋里的灯是早就灭了,但这会儿人却还没睡,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她无奈地吐出口气,走过去推开隔间的屏风,久经锻炼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黑暗。

透过纸糊的竹格窗子只漏进些可忽略不计的微光,隐约能分辨斜倚在床榻上的人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捏着本书——虽然手中的书半天没翻过一页,但这架势显然又是在看书无疑。

千叶的眼睛在夜间依然能正常视物,并不受光线明暗影响,虽然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姑且算是蛊女的某种秘技吧。

闻秀走上前,慢慢脱鞋子走上台阶,在床榻边坐下来。

千叶并不动弹,直到她伸手过来,才顺从地合上漫画,把木灵附体的书籍丢到一边,顺着对方的动作把脑袋埋进她的怀中。

流水一样的长发倾倒满身,闻秀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微凉的发丝拢好拂开,然后将手指放在她的太阳穴上轻轻按压,就算是埋怨的话语也带着温柔细腻:“连着几晚都没睡好觉,还要熬夜。”

千叶闭眼笑:“我睡不着呀。”

你能想象到自己的身体里存在着亿亿万的蛊虫吗?

它们在你的身体里繁衍产卵孵化生长——或者说,你的血肉骨骼就是由蛊虫所构成的。

她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它们在她的皮肉里蠕动,在她的血管里攀爬。

她听到它们窃窃私语,满脑袋都是密密麻麻的窸窣声,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可怕的感触就越发明显。

这并不是人类精神能够承受的现实,她身为蛊女,却没有扭曲异化成彻底的异类,大概除了意志力远超常人外,能维持理性与神智靠的都是这些动漫跟小说。

#只要能宅,哪怕到世界末日也活给你看!#

闻秀当然知道自己拥抱的是什么生物。

也随时准备着舍却一身鲜活的血肉饲养她的大小姐——但某种角度说来,她知道自家大小姐的意志顽固到何等地步,由衷相信那些血腥的场景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明日洛二庄主定然会再来的,你要随他出蜀吗?”闻秀问道。

“晾他几天再说。”

“还是要走?”闻秀难免忧心忡忡。

并不是她多虑,每回大小姐出去,总是伤痕累累回来……就算她知道那些伤对于蛊体来说什么都不算,她还是会心惊胆战,还是要感同身受。

蜀中有何不好,在这里,大小姐就是天上的神,多的是人敬她爱她。

千叶平静道:“当然要走,且是去漠北……我在藏金岭布了个局,主角配角都上了台——不过作为观众,迟些到场也不碍事。”

闻秀好奇:“藏金岭?通往北域的最后一个门户?……再往外就不是大显的疆土了。”

什么局要布得那么远?与白翊又有什么关系?

“混乱才有下手的余地,你以为我愿意出手白翊就会乖乖让我动她了?再蠢都知道落我手里生不如死。”千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