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于乾德三十二年御极,改国号为正和。

他登基时,大清正是最动荡的时候,因乾德帝宾天前痴迷寻仙问道,只留下空虚的国库还有边境不稳的烂摊子,正和帝以身作则,宫中很是节俭了几年光景。

虽现在国泰民安,皇帝节俭惯了,也不耐烦那些繁文缛节的闹腾,万寿节都一切从简,太后千秋之喜便成了除过年外最大的盛事。

内务府六司六局并着慈宁宫上下忙活了许久,在千秋这一日反倒放下了风火轮模样。

太监一水儿宁绸新衣,踮起脚走路,崭新的皂靴帮子不逊白雪。

宫女们则全换上了湖绿色春绸衣裳,辫捎儿整齐系着各色花样的红绳儿,衣领子高高垂到耳下,轻灵中透着活气。

素日里管着规弄人的总管嬷嬷姑姑们,也都换上了恭谦、和顺、洒脱样子,哪怕有小宫人冒失,也不过伸手拉上一把,簟靶子和皮笊篱都被高高摆在案几上并不往外拿。

滋要今儿个不犯到老祖宗跟前儿,就都能躲过一劫,起码是押后处置。人人都恨不能抿着唇将唇角咧到耳根子,叫太后目之所及都是吉祥。

静嘉一大早起来收拾妥当,难得选了身红色紫薇花团纹的旗装,外头是玛瑙色绣球花镶领边坎肩,将黑黝黝的大辫子梳起小两把头,带上如意衔枝银簪子和褚红宝石耳坠,立立整整去了慈宁宫。

“请大格格安,大格格今日这身儿透亮,您合该多这么穿穿。”常久忠远远看见静嘉便笑着打千儿。

静嘉抿唇笑:“谙达可别笑话我了,我这皮子穿什么都一样,今儿个我就在后头迎客,可不去老祖宗跟前儿了,老祖宗今儿个只能看好景儿。”

常久忠笑得脸上起褶子:“您要这么说那奴才更不敢往前凑了,您这人比花娇都谦虚,往那繁花似锦里一站,奴才还真是丑的最招眼那个。”

静嘉和杜若并着站在大他坦门口的小宫女们都笑起来,平日里常总管即便是和蔼模样,眼神里也带着钩子叫人心里发寒,也就这时候会开几句玩笑,像个普通家翁模样。

各家的福晋和命妇们一波波的来给太后请安,不得接见的便在大他坦里稍坐坐,茶都不敢多喝一口就去保和殿坐着等千秋宴开。

静嘉给自己找了差事,只招待被接见的福晋和命妇们,替常久忠分担了些压力。虽说她如今容貌不算亮眼,可一直带着浅笑有条不紊,轻言细语将所有人都照顾妥帖的模样,也落到了各家女眷眼里,不少就动了心思。

关尔佳氏的老福晋,也是太后娘娘的大伯母在太后跟前儿止不住夸:“再没见过这么伶俐人,打脚跨进慈宁门沐浴天恩,心里就踏实,这孩子真是个孝顺的,字字句句都离不开您的好儿。”

“是,静嘉这孩子哀家瞧着也喜欢,可是比蕙岚体人意多了。蕙岚就是个淘猴儿,往后身边少不得得有仔细的看顾些才好,愁得我头发都白了好些。”太后眼神闪了闪,唇角笑意不变道。

她今日穿得正是静嘉选出来的那身牡丹花正红湘绣旗装,大气还显年轻,已经接了好多似真似假的酸意,让太后从里到外都舒坦极了。

关尔佳老福晋闻言可比刘佳嬷嬷明白的快,笑眯眯的夸起容妃来,再不提静嘉的话头子。有什么想法儿也不能抢人抢到太后头上,更别说老福晋心里明白太后的筹谋会便宜谁。

安国公府是不得宫里青眼的,谁也没来慈宁宫找不痛快,都是径自去的保和殿。

等太后歇过晌儿,保和殿开了席,前头歌舞声儿起,静嘉还在后头帮着常久忠检查要往上呈送的菜品和用具,半点不往前头凑。

常久忠心里也清明她这是为何,并不跟她客气,等见活计忙得差不多,才赶忙叫可心去替了。

“大格格快回去歇一歇,晚些时候要放祈福灯,老祖宗还等着您伺候呐!”

静嘉从早上忙到有后蹬儿[1]时候,确实累得紧,只想着赶紧回去垫垫肚子,泡泡脚,换身衣裳出来将太后那里伺候圆满了,今儿个才算是完事儿。

杜若一直在永康门前头等着,瞧见静嘉过来立马上前扶住,静嘉已经累得走路都晃悠。

“您靠着我,热水已经准备好了,泡泡就好,泡泡就好啊!”杜若感觉格格把全身重量放过来一半儿,就知道她是累狠了,心疼得不知道怎么是好,只紧念叨着。

静嘉跟杜若往头所殿走,看不得她眼眶子通红,一边往头所殿门里跨,一边还笑着安抚她:“杜若姐姐自打进了宫,眼眶子可是越来越浅了,只可惜没个体人意的女婿瞧——”

杜若来不及嗔出声儿,静嘉的调侃在看到立在殿门口的孙起行时戛然而止。

按说孙起行今儿个笑得比昨天还好看,可这喜庆样子却让静嘉浑身都往下坠,恨不能摊在门口儿再也不进去。

“请大格格安,大格格如意安康,您里边儿请吧。”孙起行麻溜儿道。

他自然是瞧见静嘉发白的脸色了,只忍不住寻思,这位大格格害怕的小模样还挺招人。

静嘉下意识打量周围,粗使宫女和小苏拉都不见踪影,头所殿安静地仿佛哪家坟场一样,她在心里点点头,确实有那么点子心情。

她也不敢说别的,提起剩下的半口气,掂着脚安静进了自己住的偏殿,杜若叫孙起行那狗奴才给笑眯眯拦在了外头。

进门后,静嘉余光瞧见身穿明黄色五爪金龙的身影正站在她平日里抄佛经的案几前,那人手上并没有动作,甚至半边身子还转向窗外,可就露出来的半拉脸色都带着几分嫌弃。

“奴才请皇主子安,皇主子万福金安。”静嘉直接跪下,倒也不必非行大礼,她实在累得蹲不住了。

皇帝淡淡扫她一眼,转身往万字炕上坐了,开口就是嘲讽:“颜筋柳骨,你既然选了颜体,横轻竖重都记不住?笔力严谨有余,开阔不足,有皮无筋,佛祖看见都要笑。”

静嘉觉得自己都快习惯了,再来这么几回,她皮子就可以厚的当筋使了,她只垂眸盯着地毯上的连枝团纹:“皇主子说的是,奴才愚钝。”

“知道朕为何过来吗?”皇帝也不叫起,拿桃花眸子睨着她问。

静嘉:“奴才不知,还请皇主子明示。”

皇帝轻笑出声:“哦?你不是自认聪明吗?该知道朕是为何而来。毕竟朕对你一见钟情,才会一次次叫人往你身边来,提醒你忘了规矩贴上来。”

正和帝每多说一个字,静嘉心里就下沉一分,等他说完,静嘉脑子都懵了,只恍惚觉得这大概不是她给别人上坟,该是她自己的坟场。

她嗓子眼儿干得发疼:“奴才不敢……”

“不敢聪明还是不敢妄想?”皇帝打断她的话,“朕知道你嘴皮子不错,字里话外不忘陪着小心,你在慈宁宫谨言慎行,可在朕跟前胆子倒是泼天,就好像朕天天闲得无事,张开双手求着你沾似的。”

静嘉这才反应过来,猛地叩头:“奴才死罪,奴才不该跟孙总管胡沁,求皇主子责罚!”

皇帝起身慢慢踱步到静嘉身前,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朕说过你蠢得厉害,尤其是自作聪明的犯蠢,你当朕不知你和安宝赫算计朕许你入宫吗?”

静嘉眸子对上他居高临下睨下来的冷漠眼神,脸色煞白,一瞬间微黑皮子都挡不住的好颜色在昏黄烛光中摇曳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