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宁元阁离得远,静嘉主仆早早就提着羊角宫灯出来了,到懿凤阁的时候并不算晚,估摸着比平时在宫里请安还要早半个时辰。

可一进门,好家伙,正殿内满满当当,连妃嫔带阿哥公主的凑了个全,这?是都等着瞧西洋景儿呢。

听见有人进门的动静,本还说笑的众人都转过头去看门口,一时间殿内安静下来,也不?知谁吸了口气,叫人听得清楚极了。

好是“梅粉新妆间玉容,舞转风摇菡萏红”[1],牙白色绒绒兔毛烘托着姽婳佳人,衬了宋词里云枕席的缥缈美色。

明明眉眼……也没多大改变吧?人也还是那人,德妃恍惚间记得衣裳似是也见静嘉在宫里穿过的,只头上银镶玉的簪子瞧着新,于乌发间只能算作简陋装扮。

可白皙面容上那抹水红色含苞待放的菡萏,像是火一样烧着了众人心里的嫉妒,甚至烧得人心神不?属,谁都再记不起来静嘉原先是什么样子。

“奴才给德主儿请安,给敏嫔和平嫔姐姐请安。”静嘉娉婷着进来门,蹲身行礼。

声音也仍然是爽脆中带着柔和,轻轻送入人耳中,却跟过去那般叫人无视的怯懦再不?沾边,甚至平嫔觉得,娇宠之姿便该是这副模样吧?

反倒是敏嫔先开了口:“我原先还想安妹妹有底多好的颜色,倒是真能瞒得住,如今才算知道,怪不得万岁爷恕你无罪呢。”

这?是说静嘉以色侍人,敏嫔说话还内敛着,静嘉并不在意,只仔细着在场的阿哥和公主们见礼时微偏了身子,贵人位分低,庶母的礼安然受着太扎眼。

平嫔说话更不客气些,笑着吐出扎人的刀子:“欺君之罪就算是好颜色……有情可原,老?祖宗这?里你也瞒着可就不?像话了,大清以仁孝治国,欺上瞒下安贵人觉得是何罪名?”

太后在帘子后头听到这里,满意点点头,扶着刘佳嬷嬷出来,她不准备叫人下静嘉脸面,差不多也就够了。

众人赶忙给太后行礼。

“都起来吧。”太后笑着道,“你们不是不知道,安贵人过去日子如何,也并非有意瞒着哀家,这?些事儿就不?提了。哀家瞧着安贵人这?爽利样子便高兴,年纪轻些就该好好打扮。”

说完她还对着旁边吩咐:“哀家记得宫里还有几匹南罗国供上来的琉璃锦,有两匹水红色的颜色鲜嫩哀家也用不得,回去后给安贵人送去。”

刘佳嬷嬷躬身道:“老?奴记下了!”

见静嘉起身谢赏,德妃眼神闪了闪。

她一直温和笑着听其他人说话,像个老好人似的并不架秧子,只是不动声色打量着静嘉,心里各种掂量都还车轱辘轴似的转着。

这?会子听太后如此说,知道太后有意抬举静嘉,她心下微哂,开口笑道:“就知道老?祖宗您喜欢小的,咱们进门都不敢说话,今儿个殿内可是还有更小的,可是猴儿聚齐等?着缠磨您咯。”

太后闻言笑着指指德妃:“哀家疼哪个也没少了你。保晖保晟快过来叫哀家瞧瞧,要是他俩少一根头发,哀家今儿个就叫你们德额娘和敏额娘背你俩回去。”

敏嫔闻言立时有些紧张,她不是二阿哥的生母,历来又是胆子小的,只怕照顾不?好保晟叫太后生气。

德妃倒是笑得敞亮淘神儿:“老?祖宗尽管看,要是长肉了,老?祖宗不?赏些好东西,咱们可是不依。”

静嘉浅笑着坐回去,看大阿哥和二阿哥朝太后跟前走,错眼儿功夫瞧见大公主偷看,她悄悄冲大公主眨了眨眼,大公主立马红着脸低下了头。

人年纪大了都喜欢多子多福,太后也喜欢宫里孩子多一些,左右大阿哥身子弱,二阿哥胆子小,太后也不?怕他们成事儿,态度上总是更放心亲香些。

只她没想到今儿个,这?胆小的二阿哥竟然会语出惊人。

保晟靠在太后身边,小声问:“皇玛玛,什么叫窑姐儿呀?”

他这?话一出,声儿再小也叫人听见了,殿内比静嘉进门时还要安静,只有敏嫔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昨日皇帝去前殿处理?政务时,静嘉还没起身,待得她起来后,林守成就给静嘉送了赏过来。来温泉行宫自是不会带太多东西,皇帝依旧给了银子,还是按嫔位一年份例给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什么意思,所以今儿个酸味格外重,大伙儿也都来的格外早。

敏嫔胆子小,眼瞧着新进宫无子的都要跟她平起平坐,她伺候这?么些年还是个嫔位,搁谁心里也不?好受,心里吃味儿不敢明着来,只在汇泽院里嘀咕:“窑姐儿倒也好看,没见个登堂入室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受宠也上不?得台面。”

她说这?话时,明明二阿哥应是睡着,她身边只有自己的宫女在,眼下听二阿哥问出声儿,敏嫔魂儿都要吓飞了。

静嘉面上笑意落下来,垂着眸子不?说话,都是人精子谁听不出这是敏嫔奚落静嘉得了那银子的赏呢,宫人就没有敢说这?个的,除非脑袋不?想要了。

“都回去吧,保晟这?孩子哀家许久没见,也想的紧,在哀家这里住上几日。”太后脸色也冷下来,淡淡吩咐,“敏嫔你没事儿就抄抄佛经,回宫前不?必出来了。”

“是,是,嫔妾知道了。”敏嫔不?敢说别的,好一会子爬都爬不起来,还是莲心和她的宫女一起给架出去的。

德妃似笑非笑看了眼静嘉,抿唇慢条斯理出了门儿,平嫔倒是安分下来,只冷着脸牵着二公主的手出了门。

若是静嘉没看错,大公主跟在德妃身后出门时,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

这?些且都抛在脑后不提,刘佳嬷嬷哄着吓哭的二阿哥去后头,静嘉这?才安静跪在太后身前。

“这?就是你跟哀家求的恩典?”太后淡淡道。

静嘉泥首下去:“是,奴才小时落水伤了身子,自打来了葵水虚弱不堪,大夫给开了温补方子,墨勒氏趁机下毒,奴才为保命,得知后顺势而为,遮掩了容貌,避免被随意配了女婿。”

“你有很多机会告诉哀家。”太后脸色依然冷淡,并不为之所动。

静嘉脑袋碰在手背上,声儿很稳得住:“奴才不?愿意添麻烦,也没有鸿鹄之志,奴才以为老?祖宗看重的是奴才的心计,没想过漏出来这事儿。”

太后盯着静嘉梳得整齐的发尾,不?置可否道:“如今你想明白了?”

“老?祖宗需要奴才做什么,奴才万死不辞。”静嘉抬起头,恭敬垂着眸子,“与众不?同?总是叫人挂记,奴才会尽全力得万岁爷恩宠,绝不?负老?祖宗天恩。”

“起来吧。”太后突然温和了声音,只眸子还是带着冷意,“这?次就算了,若是再叫哀家知道你还有事儿瞒着,即便你宠冠六宫,哀家也能叫你搬到景阳宫去。”

静嘉乖顺起身:“奴才谨记老?祖宗教诲,不?敢再有欺瞒。好是叫您知道,万岁爷不准备回宫准备立春大祭,他要带着奴才去皇陵祭祀。”

太后闻言没了继续敲打的心思,眉心微拧:“何时说的?都说了什么,你仔细跟哀家说说。”

静嘉从善如流将皇帝的话说了一遍,本也没多说什么,不?几句话的功夫,就叫太后脸色有些难看,似是有些拿捏不准的意思。

“既然叫你跟着……你就好好伺候。”太后思忖着慢慢开口吩咐,“时机恰当的时候,小心些打听打听,皇帝对德妃的安排。”

“是。”静嘉压下思绪,恭顺应下来。

待得被太后打发出门,太阳也不?过才刚从地平面升起,金红色朝阳映红了山间白雪,叫萧索的林间都带上了几分金贵。

静嘉跟半夏一起慢慢儿走着,垂着头仔细思量,等?快到宁元阁时,她才顿了顿脚步。

“小主,怎么了?”半夏疑惑问道。

静嘉摇摇头:“没什么,进去吧。”

不?过是刚想明白,又叫皇帝算计着挥舞了一番而已。

正和帝不?会平白跟她说去皇陵的事儿,更不会白让她跟着,这?会子就要叫她替太后卖命,好叫太后知道皇帝想让太后知道的信儿。

若德妃能晋位,容妃必定不?会是贵妃。

只是立后不可能没有风声,可若是被封了皇贵妃,那就是皇帝没有立后的打算,乌希哈也马上要进宫,德妃如今就会算计,身为贵妃万一再有子嗣傍身更如虎添翼,容妃这?六宫之主的念想等同?西天取经。

皇帝必然不只为着吓唬太后,有所图谋是为了什么静嘉还不?清明,她坐在软榻上忍不?住叹气,她对外头的时局了解还是太少。

“回宫后叫刘福把皇上赏的银子都换成五十两的银票。”静嘉对着杜若吩咐,“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去给纳喇小大人传个话,叫他替我捎个信儿。”

杜若迟疑了下,不?敢不听吩咐,只能答应下来,只是面色少不?了担忧。

静嘉见她这样,笑着拍拍她胳膊:“放心,你家小主又不傻,只是咱们进宫这么久,外头好不?容易处下的关系,总不能叫宫门给断了,我心里有数。”

杜若这才放心下来,想趁着夜色时候,叫小苏拉跑一趟腿,还没来得及安排,孙起行伺候着金贵主儿又来了。

“给万岁爷请安。”静嘉赶忙起身给皇帝请安。

皇帝脸色冷凝,拽着她将人揽在怀里,劈头盖脸刻薄话儿就下来了:“朕教你的东西都吃狗肚子里了吗?该哭的时候不?哭,等?成了嫔你也叫人这?么欺负?”

静嘉诧异:“啊?我没叫人欺负呀,您说什么呢?”

“都叫人骂到炕沿儿上了,还没叫人欺负,出去了别说你是朕的人。”皇帝捏着她脸颊冷哼道。

“您是说敏嫔呀?那您不都说了么,您要抬举她阿玛,敏嫔、柔嫔和平嫔总归是在奴才头上的,犯不着为口舌争一时之快。”静嘉恰到好处露出失笑的样子安抚皇帝,“再说老祖宗都罚了,今儿个过去也不?是为着说这事儿。”

皇帝并不问静嘉跟太后说了什么,捏着她脸蛋儿不松手,哼笑出声:“朕抬举谁你想清楚了再说,知道你笨,朕提醒提醒你,敏嫔这?位子到头了。”

打皇帝进门开始,静嘉这?时候才真愣了一下,哦,她倒是没有感动于皇帝为她出气,只是觉得高高在上仿若神祗的这?位主子,莫名露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冲动。

就好像……皇帝家的狗被别家狗咬了,这?人非要脱下靴子光着脚撵,也要将跑出去二里地的别家狗给砸趴下才成,这?都不是狗咬狗一嘴毛……这叫个什么事儿哟。

作者有话要说:梅粉新妆间玉容,舞转风摇菡萏红:出自赵彦端的宋词《鹧鸪天》。

姽婳:娴静又美丽的意思。

菡萏:含苞待放的荷花。

撵狗这个事儿,有为静嘉出气的成分,但更多还是有皇帝自己的考量,后面都会讲,静嘉没完全猜对皇帝的心思。

今天写完这个节点丰富了几个小伏笔,所以没写到回宫,明天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