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带领后?宫妃嫔和班命妇于坤宁宫祭祀灶君,皇帝也不能闲着,同样领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一起前?往奉先殿祭奠先祖。

自小年开始,一直到除夕再至元宵节前?,共计三次在奉先殿祭祀,小年和元宵节时间稍短些,流程也没那么复杂,大概一个?半时辰左右便可结束。

除夕那日?则要自三更起,由?皇帝打头带领所有有资格进?宫的人,拜于奉先殿前?,陈述一年功过,祈求上苍和祖宗庇佑大清江山稳固,至傍晚宫宴方歇,取三拜九叩之吉意。

这会子坤宁宫那边还在分肉,奉先殿内正和帝奉上最后?一炷-香,便算是结束了。

文武百官和宗亲们鱼贯而出,也不需继续留在宫里,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便可。

倒是定国公?没急着走,带着笑躬身伺候在殿门?口。

皇帝一出来看见他,就知定国公?这是有话说,只笑道:“舅舅昨日?刚回来,可休息好了?”

“劳万岁爷挂记,臣也在西南摔打了这些年,身子骨壮实许多,倒是不算累。”定国公?面色恭敬,“本不该搅扰万岁爷忙碌,回来后?得知老爷子做下的糊涂事?,臣怎么都该给万岁爷个?交代。”

皇帝垂眸遮住讽刺:“那舅舅跟朕去御书房说话吧,咱们也许久没好好说说话了,朕还留了上好的大红袍给舅舅。”

定国公?捋着胡子紧道不敢:“劳万岁爷惦记着臣这点子爱好,臣实在是感激涕零。”

等到了御书房,皇帝请定国公?在凳子上坐了,孙起行带着人无声伺候上茶水,而后?安静退出去。

定国公?没急着说话,只低头双手托着茶盏慢慢饮了几口,才?不紧不慢放下。

皇帝也不着急,见他放下茶盏,笑着开口:“舅舅——”

他话没说完,定国公?一捋官袍跪下了:“臣自五年前?受万岁爷所托,不敢有丝毫懈怠,全幅心神都放在了西南,关尔佳府中稍出息些的子弟都叫臣给带在身边,只盼着能给万岁爷培养出个?把?稍稍堪用的,忽略了京城这边,才?由?着阿玛他犯下大错。子不言父之过,无论如何都是臣的错,臣求万岁爷降去臣之爵位,也好给文武百官和天?下悠悠之口一个?交代。”

皇帝听定国公?说完,眼神闪了闪,露出几分回忆之色,他这个?便宜舅舅还是老样子。

太后?还是端妃时候,定国公?关尔佳多罗还只是包衣世家出来的一个?不起眼的三等虾,那时皇帝也还是六阿哥,与太后?一般并不受先帝重视,战战兢兢从耶拉氏手里艰难过活。

对?皇帝来说,先帝更像生在烟雾缭绕中的一抹幽魂,为君他高高在上,为父却从无任何存在感。

若说皇帝生命中真的存在过阿玛这个?角色,大概关尔佳多罗可以勉强算。

太后?教他看清后?宫倾轧,前?朝的权谋都是从三等虾一步步慢慢爬到御前?侍卫的关尔佳多罗告诉他的。

那时多罗还不能很好的掩饰好自己身上的阴狠和霸道,对?着他这个?仰自家妹妹鼻息生存的小阿哥,总带着股子漫不经心。他用最直白残忍的方式告诉当时还是个?孩子的皇帝,何为官场沉浮的阴暗,前?朝腥风血雨下的脉络为何。

多罗几乎强撑着皇帝的眼皮子,叫他看清这世间人性的脆弱和复杂。

直到皇帝御极,身为定国公?府世子,关尔佳多罗更是锋芒毕露,正和帝束手束脚头疼了尽两年时间,才?利用自己可利用的一切手段,让他成为定国公?,给他兵权,将他打发出京城去。

五年过去,时间将那个?带着棱角的阴狠男儿打磨成了滑不溜手的巴图鲁,定国公?身上反而没了戾气,更像从翰林院出来的那些酸儒,声音不疾不徐中带着几分文雅气息。

可皇帝不会错辨,掩盖文雅下的,仍是那份熟悉的咄咄逼人,逼着皇帝在孝道和君臣之间做出选择。

要知道大清以仁孝治国,若他连一手扶他登上皇位的外祖家都不容情,谁还敢替皇帝卖命呢?

正和帝心里冷笑,唇角勾出无奈的弧度,温和着脸色上前?亲自将定国公?扶起来:“舅舅这话严重了,老爷子自来说话敞亮,也未必就是那个?意思,无非是叫那等子心思不纯的给利用罢了。”

定国公?面上仍有愧色:“那也是臣治家不严的罪过,这些年臣无愧大清,无愧万岁爷,却亏欠了额娘阿玛和妻女……若臣受罚能叫她们不再受人非议,臣百死莫辞!”

皇帝正了脸色:“舅舅这话就见外了,朕已?命醇亲王和纳喇辉图严查,舅舅不如跟朕说说,谁还敢嚼舌根子,朕定严惩不贷!”

定国公?顿了下,赧然摇头:“都是臣说话不仔细,昨日?叫索氏一哭,臣这心里……着实难受,是臣亏欠索氏和容主?儿太多,着急说错了话,求万岁爷恕罪。”

“舅舅安心,有皇额娘护着,容妃在宫里过得很是不错,朕会替舅舅多照顾容妃,你这也是替朕卖命,若说愧疚……”

“万岁爷!”定国公?赶忙打断皇帝的话,又噗通跪下,“能挡下西南乱民,制止夷人作乱,护广州海运顺遂,这都是臣该做的,为大清为万岁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臣之本分,万当不得万岁爷用愧疚二字,实在是折煞臣了。”

皇帝眸底闪过冷光,顿了一下才?又去扶:“舅舅说的是,是朕外道了。倒是有个?好消息要说与舅舅听,因舅舅之功劳,加之西北和漠南安稳,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宫中也早该庆贺一二,年后?朕有意封赏前?朝后?宫,不知舅舅可有何建议?”

定国公?闻言顺着皇帝的力道起身,激动的眼眶子都泛着红:“能见着这一日?,臣已?别无所愿,一切都听万岁爷安排!”

“有舅舅对?大清这份忠心,朕心甚慰,立春大祭时也该有好消息叫众人都跟着提提神。”皇帝拍了拍定国公?肩膀,“虽说舅舅是武将,到底舟车劳顿,还是早些回去歇着。”

定国公?想要逼皇帝答应的事?儿都已?经完美达成,这会子并不拒绝皇帝好意,依然恭敬顺着皇帝意思躬身:“那臣先告退!”

待得定国公?退出御书房,皇帝瞬间淡了脸色,右手背在身后?,一圈一圈转着扳指,云淡风轻站到了御案前?。

等孙起行小心翼翼进?门?时,皇帝正长身玉立,捏着上好的狼毫泼墨,一纸草书毫无潇洒之意,反倒是金戈铁马的杀伐力透纸背。

“万岁爷,柔嫔已?经安然无恙回了永寿宫。”孙起行柔着嗓音轻声禀报,迟疑了下,声儿更轻,“奴才?听底下人禀报,说是安贵人在坤宁宫伤了手。”

“砰!”一声,皇帝冷着脸挥下最后?一笔,许是写字太过用力,一方上好徽砚被?甩出去,四分五裂在地上,连着墨汁儿打在皇帝衣摆,瞬间在那明黄色云锦料子上氤氲出浓重暗色。

“朕去看看。”由?孙起行伺候着换了身便袍,皇帝淡淡道。

孙起行没敢问到底是去看谁,瞧着皇帝进?了永寿宫,他心里这才?有数,看样子在万岁爷心里,还是子嗣更重要些。

柔嫔回来后?休息了会子,虽没用多少午膳,也比在坤宁宫时脸色好了许多,见着皇帝进?门?,眼神瞬间就亮起来,衬得她脸色更添红润,丝毫看不出在坤宁宫时遭了罪。

“你身子可还好?”皇帝进?门?后?没等柔嫔蹲身就扶住了她,声音温柔问道。

柔嫔红着脸颊点头:“回万岁爷,嫔妾还好,并没有太难受。”

“嗯,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叫御膳房做了送过来,过几日?叫造办处给你安排个?小厨房,想吃什么也更方便些。”皇帝拉着她在软塌上坐下,“若是有哪儿不妥帖,尽管叫人来禀了孙起行就是。”

“是,多谢万岁爷,嫔妾定护好腹中的小阿哥。”柔嫔温顺笑道,心窝子叫皇帝这难得的温柔融化,整个?人都软了几分,恨不能贴在皇帝身上。

皇帝由?着她靠在自己身边,陪着她说了会子话,这才?起身:“你早点歇着,朕还有折子要批,明日?再过来看你。”

柔嫔略有点失望,可也知道留下皇帝年底忙,只更柔弱点头:“嫔妾知道了,您也要保重龙体呀,嫔妾随时都恭候着万岁爷。”

皇帝嗯了一声,带着淡淡的笑意出了永寿宫后?殿,直到进?了圣辇面上的笑才?彻底落下来,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小主?,您为何不跟万岁爷说说安贵人的事?儿?”蓉娟伺候着柔嫔坐下,轻声问,“虽说她那帕子没什么,谁知道是不是替老祖宗和容主?儿算计小阿哥呢?”

柔嫔轻轻笑了笑:“不管是算计小阿哥也好,还是安贵人瞒着太后?有意示好也罢,总归要等我?生出来。”

蓉娟不太认同:“奴婢觉着还是叫万岁爷查清楚些更好。您惯是个?佛性儿不爱多想,可这后?宫里都是吃人的老虎,若他们算计着……去母留子可怎么办呢?”

柔嫔过去不显山露水,实际也不是个?爱争抢的,蓉娟还是家里人想法子送到她身边的,若不是蓉娟谨慎,柔嫔不知道该叫人算计多少回了。

如今柔嫔有了身孕,蓉娟只觉得处处都不安全,很有些草木皆兵的架势。

柔嫔只是不爱跟人争抢,倒也不是个?愚笨的,她拍了拍蓉娟胳膊:“不是传话给阿玛,叫他想法子送个?懂药理的过来了吗?这会子也急不来,再说……”

柔嫔没说下去,只从袖口掏出个?小巧的蜜丸儿出来。

“这是安贵人给您的?”蓉娟瞪大眼睛问。

柔嫔点点头,静嘉摔倒的时候,不只轻声说了句别吃,还不动声色塞过来这个?给她。

她捏碎蜜丸,跟蓉娟脑袋凑在一块儿看过去,小拇指一半长短的纸条上,只写着六个?特别小的字儿——娠重则医呈避。

蓉娟看不明白:“安贵人这是什么意思?”

娠为胎动,小主?眼下怀身孕还不足两月,哪儿来的胎动啊?

柔嫔倒是看懂了,忍不住笑出声儿来:“不管这安贵人是受太后?吩咐还是有意跟我?示好,可见是个?聪明的,倒是值得结交一二。”

见蓉娟还摸不着北的模样,她轻笑着点了点蓉娟脑门?儿:“娠态是没有,可小阿哥闹得我?吃不下睡不好,吐得起不来身,你说这后?头的大日?子,我?还能去得了?”

蓉娟这才?明白过来,只还是忍不住多想:“可咱们在太医院没人也瞒不过去,您若是真吐得起不来身,伤着自个?儿和小阿哥可怎么办呢?”

柔嫔娇嫩的手指拂过那六个?字,笑容变得意味深长:“安贵人已?经告诉我?怎么办了,这个?情还真是叫人不得不承呀。”

见蓉娟仍是不明白,柔嫔也没再继续解释,只淡定去歇晌儿。

安贵人心思不明总归不是想要她落胎,与皇帝说只会打草惊蛇,皇帝再英明神武,也挡不住后?宫层出不穷的谋算。

所以柔嫔只能先接着这份好意走一步看一步,若安贵人真有意与她联手,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个?敌人强。

丽景轩里,半夏的心思倒是跟蓉娟差不多,她在一旁给杜若打下手,看杜若红着眼眶子替静嘉包扎,迟疑了好久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小主?,您就不担心,柔嫔会将这事?儿透露给万岁爷或者老祖宗?”

静嘉一手撑着脑袋有点犯困,闻言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但凡她不傻,就分得出好意歹意。”

半夏皱眉:“可若老祖宗知道您护着柔嫔……”会不会觉得您吃里扒外啊?

“没事?儿,太后?恨不得宫里多子多福,知道了也不碍事?。”静嘉又打了个?哈欠,抹去眼角晶莹,“我?先睡会儿,不必叫我?起身。”

前?些时日?太劳神,昨夜里也没能休息好,静嘉只想着睡个?饱儿再说别的。

这一觉静嘉确实睡得很不错,她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天?是黑的,幔帐遮得严严实实,外头那一小盏烛火照不进?来,静嘉半梦半醒着晃神,她这是一觉从下午睡到半夜?

“什么时辰了?”静嘉软着嗓音问,刚问完她就察觉出来点子不对?劲儿。

按说她在炕上一有动静,不拘是半夏或者杜若就该过来伺候着了,哪怕夜里也该有坐更的,现?在殿内怎的这般安静?

随即她腰间一紧,同样散漫的声音从她脑袋上方响起:“二更刚过,猪都没你这么能睡,也不怕夜里跑了觉。”

静嘉心下一惊:“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小年他不去容妃和德妃宫里,来看自己一个?小贵人,是嫌她太顺当吗?

“早就下了宫钥,没人看见朕。”皇帝拍了拍她脑袋,“朕从望月阁那头过来的,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朕?”

静嘉有些躺不住,挣扎着想起身,嘴上倒是乖顺:“您说哪儿的话,得见天?颜是我?的福分,我?这不是怕叫人拈酸淹了我?这小庙嘛。”

“哦?朕去看柔嫔,你就不拈酸?”皇帝不肯松手,仍将人抱在怀里,还不轻不重蹭了蹭静嘉的脖颈儿,只小心避开了她的手。

大冬天?儿的静嘉身上还带着股子暖融融的桂花香气,叫人闻着只想犯懒。

静嘉缩了缩脖子有些莫名:“柔嫔怀着身孕,您去看望不是应当的?我?拈哪门?子酸?再说拈酸也轮不着奴才?呀。”

后?宫里气坏了胃口夜不能寐的铁定不少,只不包括她,她休息过来那个?乏劲儿,这会子已?是饿得前?心贴后?背,跟皇帝说话的功夫,胃里就敲锣打鼓开了腔。

皇帝听见她肚子咕噜噜叫,失笑出声:“你啊……不拈酸也好,所以朕才?说,你合适在后?宫呆着。”

即便他是皇帝,也不得不说,心肠都挂在帝王身上的女人,那都是蠢得没边儿的。能踩着人头爬上去的胜者,从来不会将情爱放在心窝子里,也只有这样的才?能活得更长久。

皇帝压下心里莫名一点不舒服,起身功夫还不忘刻薄,吩咐完叫外头传膳,皇帝从袖袋里扔出个?瓷瓶儿在静嘉身前?:“叫你帮把?手,你倒是连手都帮进?去了,本就蠢得叫人没眼看,再留下疤,倒显得朕生冷不忌。”

“……”静嘉噎了一下,捏着瓷瓶下炕穿上鞋,笑眯眯谢恩。

这位皇主?子大概生出来就合该是九五之尊,皇帝是孤家寡人,所以好好的话儿他从来也不会好好说。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静嘉想多了,她总觉得皇帝这惫懒模样下,似是有些心情不太好,她并不多问,只将掂量放在心底,伺候着皇帝跟她一起用这顿宵夜时候妥帖不少。

“过了年朕想去温泉行宫住一阵子,你跟着。”用完膳皇帝也不着急走,霸道占了静嘉最喜欢的软垫,斜靠在矮几上吩咐。

静嘉诧异看着他:“您想要我?跟着去?”

皇帝面色平静:“你横不能一直遮掩着容貌,朕也不能无缘由?晋你位分。”

“现?在是不是早了点?”静嘉还是不明白,柔嫔胎都还没坐稳呢,若是她就此跟着去,到时后?宫那些胭脂虎歪个?嘴儿的功夫,要出点子事?儿,她的嫔位不就泡汤了?

“不早,朕等不及了。”皇帝勾起抹笑上下打量了静嘉一番,冷清的眸子深邃中似乎还带着点火苗儿。

静嘉叫皇帝直白又灼热的目光盯得不好意思,无奈低下头去,脑仁儿里还紧着寻思皇帝话外的意思,便错过了皇帝眸底的冷意。

他确实是等不及了,等不及叫见证了他的狼狈,害死了他的额娘和姐姐,如今又如跗骨之蛆恶心他的关尔佳氏,彻底掉落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六个字儿后头会解释哒~

二更0点前哦~

嘤嘤嘤,皇帝被定国公逼得好可怜,要不要营养液温暖下这个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