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了两日,偶尔碰上妃嫔请安还没走,慎嫔从来放刁撒赖都带着分寸,自那日损完人,见了她只翻个白眼就过去,德妃又恢复了淡淡的疏离样子,仿佛在花园的笑语晏晏是场梦似的。

静嘉乐得她不再提这事儿,前头的羞涩是为了让德妃安心,她并不觉得这个永远浅笑的纤弱女子是个佛心的,能少些麻烦总是好的。

春里细雨多,夜里无声无息下过一场,早上放了晴,地上还湿漉漉的,空气里带着几分清凉,倒也不叫人觉得冷,反而精神不少。

静嘉带着杜若跟门口的小苏拉打过招呼,进了慈宁宫,还没靠近正殿就听见个带着几分少年气的清脆京腔儿,嘎嘣脆说着讨喜的话,从嗓子眼儿都能听出玩世不恭。

“老祖宗您是不知道,奴才的阿玛简直是叫猪油蒙了心,他竟然派奴才南下监管赈灾放粮的事儿。您是知道奴才的,要说吃拿卡要,虫鸟鹰马,奴才当仁不让说声还行,可叫奴才负责正事儿,哎哟喂,可是要了奴才的命咯!”

端贵太妃模糊笑骂几声,殿内笑意融融,那少年依然纨绔得理直气壮。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奴才这是有自知之明啊,虽然不成器好歹奴才知天恩不是?这下去河间,奴才那叫个吃不下睡不香,天天围着户部几个掌事转悠,生怕耽误了家国大事儿。”

那嗓音里多了些逗趣儿的委屈和哽咽:“老祖宗是没瞧见,奴才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好是祖宗有先见,叫奴才这脑门儿看着更齐整了些。”

说着少年似是更可怜:“求老祖宗给奴才做主,可叫皇主子管管奴才的阿玛吧!再这么下去,奴才不用剃度就能去寺庙里当和尚啦!”

屋里又传出一阵笑声,静嘉莞尔,冲殿门前的常久忠点点头,带着杜若扭身进了大他坦。

虽没见过,可静嘉听莲心她们闲磕过,能将太后哄得如此高兴,端贵太妃也难得不抢阳斗胜跟着乐呵的,也就只有马佳鄂鲁了。

难为他是真真为自己的纨绔骄傲,偏他嘴巧吃四方,得女性长辈们护眼珠子似的喜欢,叫马佳尚书和马佳老大人头疼得紧。

大他坦里没几个人,估摸着都在前头瞧景儿,太后身边的四大宫女只有顺心和可心在,正带着几个小宫女做绣活儿。

静嘉顺势带着杜若坐在一旁,四个大宫女里莲心负责管屋里事儿和司寝,顺心负责茶房和司账,如心负责管带小宫女,可心则是负责老祖宗的衣裳和首饰。

平日里静嘉和杜若都爱跟可心多说话,她性子比别人都腼腆,但手巧,也爱钻研些新鲜花样儿。

可心知但凡有外男进来,大格格是不会往前头凑的,只在大他坦的万字炕上空出个地儿来,跟静嘉主仆小声闲聊。

过了会儿,仔细听着里头没动静了,在一旁听她们闲磕牙的顺心去前头换茶,小宫女们也都精神起来,收了活计等着伺候。

这时大他坦门口突然有个光脑门儿探进来,瞧着是个浓眉大眼,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小伙子。

“安家大格格可在?”

静嘉起身上前屈了屈膝笑道:“请小大人安,您找我?”

鄂鲁睁大眼睛瞧了她一眼,犹豫着冲她招招手:“大格格别见怪,可否到廊子上说几句?”

静嘉想了想点头应下,既然常久忠和董兴福师徒都没过来把人领走,那就是太后有叫他们说话的意思。

等在廊子上站定,鄂鲁瞧着除开杜若,不管是宫女还是太监都站得不算太近,他这才放肆的上下多打量了静嘉一会儿。

杜若悄悄蹙眉,余光见主子就那么规矩站着,任由他看,这才勉强压下不满。

这位马佳少爷是不是太孟浪了些?

可随即马佳鄂鲁更孟浪的话叫杜若气红了脸。

“大格格别嫌我说话戳心窝子,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俩字儿实诚,憋不住话。”鄂鲁骄矜地开口道,“你这容貌不合我的眼,若不是你出身安国公府还是嫡出,说话儿给我做妾我也是不乐意的,更别说你还大我一岁呢。”

静嘉倒是不像杜若那般生气,她垂眸轻轻笑出来,难听的话她听过不知道多少,这才哪儿到哪儿。

所以她只淡定点头:“小大人说的是,能出身安国公府还是嫡出是我的福气,能在宫里伺候老祖宗也是我的福气,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福气大些。”

杜若心里痛快,差点乐出声儿来,赶紧抿唇低下头,她没瞧见,站在暗地里的昂藏身影眸子里也染上了笑意。

看来这位安家大格格虽然不聪明,嘴皮子倒是不笨。

鄂鲁叫她噎得胸口一窒,反倒是没那么讨厌静嘉了,他刚才那话真是很过火了,人家还能好言好语的,他本就不是那种恶人,闻言略有点心虚。

他挠了挠脑门儿:“既然大格格说话敞亮,那我也不藏着掖着,刚才我言语过了,你原谅则个。其实……娶谁都是娶,我也不是不愿意,可我家中有一美妾,打小儿跟着我长成的,若是你嫁过来,不能打她骂她给她立规矩,她哪儿都好,就是胆子小。”

静嘉听鄂鲁极为坦然说完这番话,一时竟也被噎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这么敞亮的地方说这话,没一会儿功夫太后和端贵太妃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嫌自己的美妾命太长?

“那你不如就守着美妾过日子。”不等静嘉想出怎么回答,身后突然传出个冷清的声音,“或是扶妾为妻,岂不更好?”

静嘉心下一惊,赶紧扭身蹲下请安,瞬间慈宁宫这偏侧的天井里跪了一片。

除了在旁侧候着的孙起行和躬着身子的常久忠,谁都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静嘉迅速回想自己刚才说的话,应是没什么僭越的……吧?

不等她寻思明白,皇帝缓步来到马佳鄂鲁面前,声音更凉了几分:“哦,朕记起来了,大清律例不许扶妾为妻。”

鄂鲁身子抖了抖,赶紧泥首道:“回皇主子话,奴才绝无此想法。”

“那你可知道,宠妾灭妻也是重罪?”皇帝声音冷淡的叫人心惊,“若你不清楚刑罚为何,不如回去请教请教你阿玛,他应该心里清明些。”

说完皇帝脚步不停,朝着正殿方向去了,从头到尾都没看静嘉一眼。

静嘉屏气凝神等皇帝的身影消失,这才抚着杜若的手起身,瞧见鄂鲁吓得满头大汗,礼貌性的垂下眸子:“时辰不早了,小大人可要出宫?”

鄂鲁涨红着脸起身,心口还有些狂跳。

可毕竟是个少年人,虽然他对皇上怕得如同老鼠见了猫,在能说亲的姑娘面前,他还是想多少保住几分脸面。

所以他梗着脖子,尽量稳住哆嗦的嗓音:“我没想过宠妾灭妻,你嫁给我,别欺负我的妾室,我自然也不会让她欺负你,你放心,马佳府规矩严着呢。”

静嘉心里腹诽,马佳府的规矩再严,马佳夫人不还是不得宠?不也惯出你这么个四六不知的顽主儿?

她抬起头看着鄂鲁尽量妥帖道:“多谢小大人抬爱,可我长得不好看,偏偏脾性也不好,虽然为人小心谨慎是有几分,正因此我这心眼儿也不大,若是嫁了人看夫君宠爱妾室,我怕是控制不住自己。为避免闹得府中不宁,我也不能害了小大人,只能说……对不住,你我没这个缘分。”

鄂鲁愣住:“可三姐姐说,不是你想嫁给我吗?”

静嘉垂下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冷讽,柔弱好欺负的德妃,这是打量着她更好欺负吗?

她收起笑正了脸色:“德主儿定是心疼我,怕我自卑才跟您说了些不该说的,或者是您没听明白。我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婚事自有父母和老祖宗做主,哪由得我不知天高地厚想嫁给谁,这话还请小大人不要再说了,否则对我对德主儿都不好。”

鄂鲁见她板着脸,莫名缩了缩脖子直着眼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怎的,静嘉突然厉害起来,他竟觉得静嘉其实也挺好看,那双眸子清凌凌的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头,肉嘟嘟的唇儿哪怕抿起来,微微上翘的弧度也叫人……

“小大人,到时辰该出宫了,可不敢坏了规矩。”常久忠突然凑过来轻声提醒。

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不一定会接见,接见了那就是恩典,大都是清晨摸黑进来等。

若是太后叫留,那就是有脸面陪着用膳,寿膳房的奴才就该请问忌口了。

可若是太后没留你还戳这,问吧,太后心里不快,不问又失了慈宁宫的体面,所以但凡进来请安不叫留,那都是在午膳前一个时辰就要离宫的。

显然鄂鲁也知道规矩,吭哧半天没想好怎么说,只能眼巴巴三步一回头,跟着常久忠身后笑眯眯的董兴福出去了。

常久忠见他们走远,才笑着躬身:“刚才老祖宗问起您呢,大格格请吧。”

静嘉一想到皇上还在里头,面色不变心下却微沉:“皇主子不是还在里头?我也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要不迟会子进去,省得丢了老祖宗脸面。”

“大格格很不必这般自谦,您是老祖宗的客人,哪儿来的丢脸面一说呢。”常久忠脸上笑容不变,顿了顿轻声道,“是老祖宗请您这会儿进去的。”

静嘉唇角的笑顿了顿,垂着头往殿内走时,面上一片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