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相被关禁闭的薛瑾夏门前桃花近日来并未受到影响,依旧开的娇艳。

谢安被薛义谦劝说后,到松涛院讨佳人欢心显得更为殷勤,虽然醉霄楼与洪时阙相斗没讨着便宜还被戏耍一番,依然阻挡不了他抱得美人归的雄心壮志,反而越挫越勇。

这一日,薛瑾夏刚整理好新续写的《忤逆不孝》最后一章内容,连忙唤来晓兰前往西厢房请来肖昱品鉴。

为了抑制城内谣言,迫不得已薛瑾夏与肖昱共事好几日,郭氏有表示过抗议,肖昱怎能与女儿同在一个屋檐下深入探讨文章,到时候出了事怎么办?可惜薛平景一锤定音,她说再多话也无用。

踩着时辰刚踏进院门的肖昱远远看见薛瑾夏逆着光站在屋檐下,日复一日抱着续写的好话本子等着他,似乎清晨看见这那张满怀期盼的笑脸,心底的柔软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触碰到,以至于成为习惯。

“每日都劳烦肖公子赶来松涛苑为我审核话本子,真是过意不去。”薛瑾夏将手里一叠密密麻麻写满故事的纸张递给了他,说上一句客套的开场白。

《忤逆不孝》最后一篇收尾的段子并未花费太多纸张,他接过后初略地看了下页数,便很是自然地迈过门槛向她刚才工作过的几案边走去:“你按照昨天商量好的故事情节扩写清楚了?”

“对,我还从中添加了几处小细节,你看看是否更加妥帖?”说着这话,她已用刚好煮沸的热水冲泡了一杯信阳毛尖,小心翼翼地端着茶水递了过去:“这会天冷,我都不敢冲泡太早,以免茶水凉了,你尝一口看看温度是否适宜?”独处八日,茶水的温度、味道从最初的陌生到如今牢记心底,也不知道是何时进行转变,如今已熟练而恰到好处地踩着点准备好。

他的注意力都在《忤逆不孝》上,未曾抬头就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温热润滑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温暖到心底,唇角不知何时已噙着淡淡的笑,茶杯搁在几案上时显得特别小心翼翼,仿佛生怕瓷器碎裂毁了她的一片真心:“你泡茶的手艺越发娴熟。”

简短的夸赞,却激起她心底一丝涟漪。

“有肖公子这位名师指点,自然是要学得好,否则被嫌弃的无地自容怎么办?”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染上淡淡的艳色,莫名地回忆起第一天他进屋子里,喝下第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的情景,真是历历在目。

难以下咽四个字是对那杯茶的评价。

那时候自以为手艺颇佳的薛瑾夏十分不服气非要论个长短,难得肖昱耐着性子指了下正在温煮的井水解释道:“泡茶的水十分有讲究,候汤时,须得大火急煮,刚煮沸的水用于冲泡信阳毛尖最好,一旦水沸过久,茶汤香味就会发苦,你尝尝这一杯。”说话间,他不假思索就在手中将茶水摆弄完成。

接过茶杯的薛瑾夏闻了闻香浓扑鼻的鲜嫩味,方才抿了一口,不由得眼睛一亮,兴冲冲的还未虚心求教,就见他将长舀递了过来,嘱咐道:“你学着,我只喝信阳毛尖。”

……

什么叫他喜欢喝信阳毛尖?

合着她应该学会冲泡信阳毛尖为他服务?

抽搐着嘴薛瑾夏颇为不甘心地抬杠道:“可我平日里喝的都是西湖龙井。”

哪想到他的回答是那么理所应当:“可我不是你的客人?待客之道不是应该依照客人的喜好口味安排?客人喝的高兴,替你办事才能尽心。”

后续还有四部话本子要依靠他审核,莫可奈何的薛瑾夏只能任命地被压榨劳动力,今日终于得到他对冲泡信阳毛尖的夸赞,也不枉费这几日忙里偷闲努力学习茶艺。

《忤逆不孝》的篇幅纸张在他的手中细细翻阅,眼见最后一页即将揭过,突然听见他没头没尾地点评道:“你原本写的柳体就不错,为何要换成吴老的行书?外表看起来形似,可惜笔力欠缺,徒有其表。”看话本子竟还突然出声点评字体,倒是打的她措手不及。

几日朝夕相伴,对他性子可谓拿捏的更为准确无误,突然面临批评,薛瑾夏丝毫没生气,更像寻觅到了知己显得有些兴奋,虽然对方是个男人,可是知心人更难求:“你对吴老的字体也有研究?”

“有所涉猎。”

明明是自谦语,她却起了性子,主动研磨起墨,塞进他手心里一支湖笔,催促道:“写两个字,让我偷会师。”

……

哑然失笑的肖昱头一遭体会赶鸭子上架是何滋味,迫不得已唯有在白纸上书写了《孝道》两个字。

薛瑾夏眨巴着眼睛,自然流露出的敬佩没掺一丝虚假:“呀!真看不出来,肖公子你竟是戏子出身?怎么文人墨客的风雅事,你除了会还十分拔尖?真是没想到你对吴恩文大师的行书页有专研,写的那么好怎么能说是有所涉猎!实在太谦虚了,要不这样,时辰尚早,肖公子再写两个字,可好?”对于矜持顾虑,薛瑾夏早就抛诸脑后,深知身旁的男子看似冷漠,可心是热乎的,每逢她开口必定有求必应,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央求。

果然,肖昱沉默了下,提笔时语气颇为温软:“你想写哪几个字?”

她想了会,抬眸时无意中瞥见窗外飘落的皑皑白雪,腊梅已开,毫不犹豫地吟了首王安石所作的《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诗句刚背诵完,肖昱手中的湖笔如行云流水已然落下最后一个字,悄然地离开纸面。

小心翼翼地捧起他书写好的诗句,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脸上流露出的甜甜笑容像是冬日里潺潺的流水,永远不会封冻:“写得真好!不过太可惜了,没有相应的景,你会画画吗?画一幅《梅花》图吧。”

……

这般笃定的语气,可不像是询问,而是央求。

见他不说话,杵在原地也不动,薛瑾夏推了推他的手臂,声音放的异常轻柔理所应当地道:“画吧,梅花最衬这首诗,不然浪费了你的墨宝多可惜!而且我十分好奇你的画技。”

眼看着她自顾自地摊开宣纸,肖昱终于挑起了眉:“你怎么知道我会作画?”

“我觉得不会才不正常吧?”说这话时,她歪着脑袋回眸一笑,如此直白又不做含蓄的陈诉,表达了她内心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似乎在她看来就没有肖昱不会的东西?

几案上的宣纸很快就被她铺平,莫可奈何的肖昱唯有提起狼毫在纸上勾勒出梅花的枝干伸出墙角时的景致。

薛瑾夏探着脑袋一直紧张注视着宣纸上逐渐成型的梅花,还不忘记嘀嘀咕咕一番:“右上角留点空位,记得把这句诗填上去。”

……

肖昱看了眼她所指的右上角位置,否决道:“那个位置落下诗句,对整幅画的构图不好,落在下方应该会更合适。”

下方?

她顺势看下去,眉头微蹙,摇了摇头:“右上方,一定好看!”

……

面对门外汉据理力争,肖昱莫名地轻笑一声,老老实实将宣纸左下方的绘图丰满起来,待整幅画绘制好,才任命地提起湖笔在右上角写上《梅花》的五言律诗。

然而,刚落下诗句最后一个‘来’字,又听见薛瑾夏咋咋呼呼地用手指轻轻点在诗句末尾,嘱咐道:“署名,记得署名!”

……

肖昱习惯性书写上‘煜尘’两个锋芒毕露的大字,张狂之色映入纸上。

煜尘?

她疑狐地端详着两个陌生的字,皱着眉头追问道:“这是你作画时的惯用名?”

“不,我的名。”他没做掩饰,如实答。

他的名?

可他的名字不是肖昱?

茫然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不曾见到虚假,方才想起来面前的男子像冬日暖阳,明明是一块温润的美玉,当年怎么就落入了尘埃险些被染了污泥?

若不是底细知道的一清二楚,确定他是一名戏子,被楚亲王养在王府里身不由己的供那位王爷取乐,否则都要怀疑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在外云游。

“你在想什么?”他见不得那张白净粉嫩的脸上染上哀愁,皱着眉头追问了句。

迅速回过头的薛瑾夏继续专注于几案上已经完成的《梅花》图,摇头否认:“没什么。”

没什么会流露出哀愁?

“你不愿意对我说?”

……

她沉默片刻,才压低着嗓音隐晦地道出口:“你在京城的日子,过得是否不舒心?”

京城的日子不舒心?

肖昱努力回忆起那段日子,眉头越皱越紧,终于没有任何欺骗回道:“里面有我特别厌恶的人。”

所以算是逃到晋江城避难吗?最近编写话本子太多的薛瑾夏自动补脑后续剧情,觉得肖公子实在太可怜,自幼被双亲卖到戏班子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在京城里有了一处落脚点,却被权势滔天的楚亲王看上养在了王府里,被羡慕嫉妒的同时,其中苦楚只有当事人能够体会。

厌恶两个字从他的嘴巴里说出来,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她感同身受道:“那肖公子还要回京城吗?”

“自然,待处理完私事,就返京。”不知怎么地,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私事二字咬的极重,至于来时在晋江的公事已经显得不甚重要。

薛瑾夏却在想,还要返京,也就是说京城里还有肖公子惦记的人或事?

本就知道是肖公子的私事,可她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可你化名到晋江城不是为了躲避不想见的人?若是返京,不等同于自投罗网,还要面对那些特别厌恶的人?”

没有半点犹豫,他将心中所想据实相告:“大丈夫能屈能伸,怎能因为厌恶就藏头露尾?再说,那里还有我的家人,势必要返京与家人团聚。”

亲人?

想象力丰富的薛瑾夏又补脑了一段肖公子的亲人被受制于楚亲王府的景象,皇亲贵胄的事,她一个小官吏的女儿还是有自知之明,既然不能过问,唯有作为知己扯开话题不让他再烦恼忧愁:“明年若是我爹升官考核通过能够前往京城任职,到时候我再请肖公子为我做向导,介绍一番京城美食佳肴,你可不许抵赖。”

他想了想并非妄言地侧面安抚道:“令尊不忘初心,在晋江城里真心实意为了百姓谋福祉解忧愁,是大燕国不可多得好官,明年的升迁考核,必定能够通过,薛小姐无须担心。”

明明是安慰她的话,可是让人听着怎么觉得那么有道理:“肖公子说得对,我爹一直为国为民殚心竭虑,提刑大人即便一手遮天,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如今我只用努力为爹洗刷冤屈,让真相大白于世,到时候被迷惑的百姓们自然就会看清事情真相,爹还可以继续为百姓们贡献自己微弱的力量。”

未免她还担忧晋江城里的流言蜚语不能得到彻底抑制,又再次强调:“永盛皇帝虽然初登大宝,可是聪明睿智富有远见,赵框宇只是为人臣子,即便背后势力再强大也不能以势压人,抢民女这等事自然会有人收拾他,你只需放宽心即可。”

听着肖昱对永盛皇帝的赞誉,不知为何薛瑾夏联想到或许永盛皇帝去过楚亲王府?

毕竟楚亲王是永盛皇帝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肖昱在王府里见过皇帝也不足为奇,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为皇帝陛下唱过戏?”

……

怎么会提到这个话题?

他想了想,才隐晦道:“很少,大部分都是我在听。”

呀!

竟然真的见过永盛皇帝的尊荣!

此时此刻,正处于兴奋的薛瑾夏哪里能听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是理所应当地以为,皇宫里养着那么多才艺卓绝的名伶,自然不可能一直是肖公子登台为陛下唱戏,他在后台聆听前辈们教艺也实属再正常不过的事。

反过来想,寻常艺人能在御前唱过一曲已是不得了的丰功伟绩,如今听肖公子的言外之意,定然不止一次,理应觉得由衷的赞叹:“我觉得肖公子年纪轻轻,才华出众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真的!”

几案前的女子这一笑顾盼生辉,肆意洒脱,险些令肖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守在屋子外头的洪时阙扒着墙根听着里头的动静,下巴都要惊掉。

主子作画何时允许旁人指指点点,薛小姐竟还说在画卷的右上角题诗,问题是听着就是个不靠谱的外行人说的话,主子竟然还无可奈何真的题了上去,生生毁了一副画不说,还将真名如实相告,这是要以身相许的节奏?

和尚终于开窍,真是不容易,主子不至于后继无人!

洪时阙的脸上顷刻间堆满笑容,终于每日不用催促主子就自发匆匆地往松涛苑里赶,如今得以更进一步,实在太不容易了。

屋子里的薛瑾夏小心翼翼地将《梅花》图放在风口晾干,待将编写《忤逆不孝》的纸张捡拾好装入布袋子中,才说出早已想好的打算,主动邀请道:“我今日想要出府到各大酒楼听《忤逆不孝》最后一段评书,肖公子可要同行?”

趴墙根的掩嘴窃喜,心想,薛小姐真是主动,也不害臊,男未婚女未嫁,两个人出府游玩,传入谢家小儿的耳朵里,还不让他气炸!

不过让他认清事实也好,我家主子中意的姑娘岂是他能染指。

肖昱淡淡地笑了下:“荣幸之至。”

薛瑾夏用抑制城中流言蜚语为由要出府进行实地考察,以准备下一步创作《卑鄙无耻》,郭氏虽然看着同行的肖昱十分碍眼,可又不能将人撵走,毕竟后续审阅故事还需劳烦他,只得点头同意放行,眼瞅着女儿的身影越走越远,终于召来如意:“你派人寻谦儿回来,我记得他今天与谢公子同行出门办事去了,可不能让那戏子趁虚而入。”

“可谢公子回来若是听闻他不再府中这一日小姐与肖公子独处,这会还出了府,会不会有所误会?”如意满脸忧愁,谨慎地询问道。

郭氏想了想,亦是眉头紧蹙,思索良久,方才语气十分强硬道:“我才让谦儿侧面向谢公子打听清楚,这戏子虽然身后有楚亲王作为靠山,却也不过是个面首,乃是服侍楚亲王的男妾。如今虽然人在晋江城,将来也绝不可能娶妻生子,谢公子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听闻那般谪仙样的人物竟然是个面首,如意只觉得唏嘘不已,忽然想起以往听闻晋江城里有些特殊癖好的官老爷也喜欢养几个白净的面首换口味,原来真的不是空穴来风,京城里的楚亲王都也有这种癖好,何况底下的官员纷纷效仿也就不足为其。

如意恍然大悟地喃喃念道:“难怪奴婢看谢公子并不是十分介意小姐与肖公子来往,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谢公子恐怕觉得虽然肖公子碍眼,可小姐与他全无在一起的可能性,自然不用将肖公子放在眼底。”

“你说的对,一个名伶面首罢了,谢公子身份贵重,如何会将这种下九流的戏子当作假想敌?那不是自寻烦恼,当时谦儿稍微提点一番谢公子就令他开了窍,回了府不就直接向女儿道了歉。”这话是在说服如意,何曾不是在说服郭氏自己,女儿对此也是知道的,如何会喜欢上楚亲王的男妾?

一旦与肖昱传出些流言蜚语,女儿不止是作践自己连脸面都不要,还有可能因此得罪楚亲王,指不定就会丢了性命祸及全族,女儿是聪明人,断然不会迈出那一步走进死胡同。

眼见夫人的脸色渐缓,如意终于问出口:“那奴婢是否还派人去寻回少爷与谢公子?”

郭氏沉思片刻,呼出一口气,摆了摆手:“罢了,谢公子不待见那戏子你也是知道的,我听谦儿说,那一日谢公子与那戏子的下属动了手,等同于结下梁子,他们还是不见面为好。女儿心眼实诚,总觉得那戏子是她的救命恩人,又同情他的出身,免不得对他多家维护,虽然没有越界一步,可终究长久以往会令谢公子心生芥蒂,如今还是不告诉为好。”

这事如意也听闻了风声,据说那一日谢公子对那戏子的下属大打出手,可是身为武将出身的谢公子硬是没讨着半天便宜,何止是丢了脸面那么简单,多少年在武艺上挥汗如雨的日子,像是被人狠狠甩了一个耳光狠狠地打回现实,被告知徒劳无功不过也是一事无成的废物。

那一日听少爷的意思,谢公子本来想着返京回其父骁骑参领的营里历练,被少爷好生劝说才回了府里暂住,如今再面对肖公子,恐怕还是觉得脸上无光吧?

倘若愿意相见,这几日小姐在屋子里编写书籍,肖公子从旁协助,谢公子也不会整日不见踪影。

“奴婢也觉得还是瞒着谢公子为好,现如今城里的百姓刚刚被《卑鄙无耻》的故事吸引,暂时忘了老爷与小姐,断然不可再生事端。”

郭氏赞同地点了点头,嘱咐道:“那你留意谦儿与谢公子什么时候回府,到时候记得派人侧面与他们提醒一番,就说小姐出府办事去了,至于与何人一同前往,一概不许多舌半句。”

“是!奴婢这就让人盯紧了,夫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