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鹅毛大雪漫天飞舞,主屋里可谓热热闹闹,如今正上演着祖孙情谊深似海。

薛瑾春挽着薛瑾夏的手臂施施然地走到主屋门口,就隐隐约约听见祖母吕氏笑得正欢:“你这丫头,尽拿我寻开心。”

紧接着又听见一道娇滴滴的女声迎合道:“孙女岂敢!这是真的,听说那玉堂春的唱腔与表情神态,叫人看了就移不开眼,如今可是晋江城里最火的名角。要是祖母想听,改明儿个就让伯叔们将人召来,在院子里搭个戏台,让那玉堂春给祖母唱到天明。”

吕氏惊讶的声音紧接着追问道:“你刚才不是说这玉堂春脾性大,不肯轻易登门,往常别的人家三请五请,他都撂下脸来,如今你伯叔们让他到府中唱戏,他就会乖乖前来?”

“那是自然了,祖母也不想一想,怎么说伯叔们也算是晋江城里的父母官,这戏班子属于下九流一类,那不就是些张口吃饭的人,大伯二伯那可是朝廷命官,让他来府里唱戏,那是瞧得起他,他又岂敢得罪?到时候一声令下,他自然是要赶来的。”薛瑾秋这话说的即自然,又炫耀,仿佛玉堂春已是挥之则来,板上钉钉的事,只待她招招手,明儿个玉堂春就可在院子里登台唱戏。

真是不怕牛皮最破肚皮,为了哄祖母开心,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薛瑾秋口中的大伯二伯,那是薛瑾春、薛瑾夏的亲爹,倘若以势压人,真叫玉堂春不情不愿地登了薛府的门登台唱戏,还不知道明儿个晋江城里会传出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薛瑾春见不惯有人用他爹的名声作妖,胸口攒着一肚子火,率先走进屋子里,出声打断她的臆想:“三妹妹真是说笑了,听说庞佐领赏梅宴那一晚也会请这玉堂春登台,当时可谓三顾茅庐用着赤诚之心方才打动玉堂春。三妹妹也不想想,正四品的高官玉堂春都未曾放在眼里,岂会屈服于普通官老爷的权势之下?”

一般来说,讲大实话,都不甚好听。

吕氏听惯了薛瑾秋甜腻腻的恭维话语,哪会愿意听一个晚辈说教?

当场就要发作起来:“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又如何知道那玉堂春是庞佐领三顾茅庐请去的?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既然三丫头也是听说后告知于我,想必无风不起浪,那玉堂春也不过是言过其实,好歹你父亲也是朝廷命官,有何请不得一介下九流登不上台面的戏子?”

明明吕氏已动了肝火,薛瑾春却颇为固执,生怕吕氏真听了三妹妹的唆使,让父亲或者二叔将那玉堂春召来府里唱戏,到时候吃了闭门羹不说,还怕得罪人,顾不得薛瑾夏连扯着她的衣袖,连忙提醒道:“祖母,据说给那玉堂春撑腰的人,好生厉害,是位京官。”

这一番话,说的这般直白,无非是在打自家长辈的嘴巴,给玉堂春涨了气势,反倒灭了长辈的威风。

都说以势压人,管用。

果不其然,提起京官,吕氏禁不住哆嗦了下,如此说来玉堂春虽为戏子,确实得罪不起,可让她在一个小辈面前低头,显然是落不下脸的事,嗓门洪亮不自主抬高些许,呵道:“行了,三丫头也不过说说而已,这大冬天的,去哪儿找人搭戏台?还叫玉堂春登台唱戏,也就你这性子较真,不动脑。”

不动脑三个字回旋在薛瑾春的耳边,莫名地挨了一顿训斥,确实感到委屈,可是顶撞祖母这等不孝的罪名,她却担待不起,待冷静下来,连忙低头认错:“祖母训斥的是,是孙女思虑不周。”

好心情被薛瑾春的较真瞬间败坏,吕氏也不想再看一眼这个榆木疙瘩的长孙女,只想早点赶人:“你同二丫头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干巴巴地质问声真是令人无地自容,孙女看望祖母本是应该的,叫吕氏这一说,就显得她们出现于此,是因为有事相求,有了目的才会特意赶来,倒衬托出了两人平日里不常到主屋走动,十分不孝。

还未出阁,就要担上不孝的罪名,那还了得?

薛瑾夏捧着托盘堆满笑容跨过了主屋的门槛,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大伯母命人打了首饰,让我们送来给三妹妹。”生怕吕氏快人快语说上一句,挑剩下的首饰才记得三妹妹,连忙补充道:“出自金银阁言巧匠之手,是支鎏金缠珠梅花簪,祖母为三妹妹掌掌眼,是否衬她?”

果然,听说出自价格昂贵的金银阁,吕氏来了点兴趣,招手唤道:“来,三丫头看看,是否满意?”

说罢,取出鎏金缠珠梅花簪为薛瑾秋戴在发髻上,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簪子上的梅花果真栩栩如生,在这严寒刺骨的冬天,依然含包怒放,可不衬极了面前婀娜多姿的美人。

吕氏甚为满意,语调压低些许,也没先前那般冲:“不错,你大伯母有心了。”

这话刚落下,薛瑾夏终于呼出了一口气,一支鎏金缠珠梅花簪能换得祖母熄火,当真是值得。

虽然这支梅花簪明明是大伯母给侄女的好意,如今被大姐这一搅和,颇有点赔礼道歉的意思,可也是没有办法。

任谁都不会甘心,虽然心底不舒坦,可薛瑾夏还要强迫自己留下来周旋,免得吕氏心底刚歇下去的怒火,又叫三妹妹撩拨起来,到时候受罪的还是她的娘亲。

到那时吕氏心底不舒坦,不会朝着嫡亲的孙女发泄,反倒召来娘亲指责她不会管教女儿,才养出这等不尊长辈还不孝顺的孙女。

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却令娘亲挨上一顿说教,她是真真地不愿意看见。

都说婆媳关系难相处,郭氏作为薛平景的续弦,即便当年九十六抬嫁妆风光进了门,也没叫吕氏看上眼,这还要从薛平景那位难产而亡的丧妻说起。

当年薛平景尚是年轻小伙子,得了世袭正六品的前安抚司同知卓大人青睐,不介意他官职低微,将掌上明珠卓挽卿许配给他,

吕氏对于这位出身官宦人家的小姐,自是满意至极,只盼着借亲家老爷的光,儿子也能升迁有望。

婚后夫妻两果然没令人失望,新婚燕尔,如胶似漆。

可叹的是,好景不长,卓挽卿身子骨单薄,第一胎就被大夫嘱咐要悉心照料,有些胎像不稳的征兆。

果然到了卓挽卿羊水破了要生产时,艰难诞下二房嫡长子薛义谦,没曾想终究是命薄如纸,落了个血崩而亡的结果。

吕氏深知卓挽卿之死若是处理不当,亲家老爷必定不会放过薛家,到时亲家没结成,反倒成了仇家,薛平景的前程怕是要毁于一旦。

哪敢马虎对待,直接将襁褓中的薛义谦抱到主屋亲自抚养长大。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卓大人不看生面也要看佛面,果然有了血脉相承的羁绊,忌惮外孙在薛家得不到妥善照顾,自然没敢找薛家的茬,反倒在官场上对薛平景十分维护。

后来吕氏为了表示薛义谦作为二房嫡长子不可动摇的地位,给薛平景娶的填房特意挑了商贾低微出身的郭氏,如此既不会让儿子出了衙门回家睡着冰冷的床榻,又不至于叫二房嫡长孙受了委屈,儿子的腰包还可以鼓鼓囊囊。

前有世袭正六品的岳父大人提携,后有晋江城大商贾的老丈人用银子供着,官场上薛平景果真混的如鱼得水。

郭氏入了门,虽然夫君待她一片真情实意,可终究出身低了些,免不得受到吕氏的比较与嫌弃,连带着所生子女也不被吕氏待见。

毕竟吕氏跟前有着承欢膝下的薛义谦,生怕他不喜郭氏占了自个早已过世的生母位置,所以平日里见了郭氏,也是冷着脸,说不上两句话。

薛平景晓得吕氏宠爱嫡长子,也怕郭氏因照顾不好嫡长子被娘亲责骂,也就任由娘亲将嫡长子养在主屋。

甩手掌柜做的舒心,坏处却是嫡长子对爹不亲,与同父异母的姐弟也没有太多感情羁绊,反倒与养育他成人的吕氏言听计从。

多年来薛瑾夏也有心缓和祖母与娘亲的关系,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任她再孝顺,毕竟是女儿身,将来出嫁就随了夫家,只是泼出去的水,指不定就随夫君去了哪个山沟沟里,怎敌得过吕氏养在身边可以防老的薛义谦?

还记得当年懵懂无知时,她也有过捧着外祖父从莱阳沿着水路顺流而下的稀罕雪梨奉至祖母案前,那时换来一句称赞,可以令她兴高采烈地向着娘亲献宝好几日。

直至讨好地递给哥哥一个梨,待他吃了一大口险些噎着岔了气,被怒急攻心的吕氏一把扫在地上,狠狠责骂一通:“好你个丧门星!送来的哪是梨,根本是道催命符!倘若害死了你哥哥,我就让你偿命!”

掀飞的一颗颗硕大雪梨砸在薛瑾夏幼小的肩胛骨,即便疼的倒抽一口凉气,却始终没令她动容,反倒看着焦急的祖母轻拍哥哥的后背,脸色渐渐地有些发白。

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看着脸色有些涨红的哥哥,她很想说,梨而已,噎不死人。

可是看着吕氏狰狞的满目,此刻恨不得扒了她的皮,也知道有些话,不能道出口,座上的祖母,整颗心都掏给了哥哥,哪还留有一丝余地给她?

后来,噎在哥哥喉咙里的一块雪梨,终究是咽了下去,可她还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祖母让她拿着梨赶紧滚回自个的屋子,免得在跟前讨人嫌。

幼小的心灵被戳的千疮百孔,却也让她看的清楚明白,祖母心里只有哥哥,没有她。

再往后,也就提不侍奉祖母的心思,只与其他兄弟姐妹们一样,固定时辰前往主屋向祖母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