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盛三年腊月初四这一天,皑皑白雪裹着凛冽的寒风呼啸着挺立枝头含苞待放的红梅,馨香阵阵,沁人心脾。

任凭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偌大的薛府,却无一人有心赏梅。

丫鬟晓兰提着裙子顾不上雪水湿了鞋袜,抄了羊肠小径直奔松涛院,推开房门匆匆扫了一眼,见到薛瑾夏还有闲心倚在贵妃榻上看书,哪还顾得上行礼,急急奏报:“小姐,不得了了,冰天雪地的,崔姨娘跪在老爷跟前哭的惨兮兮,指不定老爷一时心软,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榻上的薛瑾夏瞟了晓兰一眼,没有太大反应,倒是灯下苦读圣贤书的薛义伽抬起眼帘,好奇心骤起:“崔姨娘这会卖惨,求的什么事?”

薛瑾夏手里的书搭在桌子上,叹了口气:“都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小小年纪,好奇心也太重了些,来年二月就要参加童试,理应收收心才是。”

“姐,跪在那里的可是崔姨娘,搬弄是非的好手,尽会作妖,我不问清楚能行吗?”薛义伽的年龄虽小,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却是不少,生怕亲姐吃亏,哪还顾得上君子风度。

晓兰亦是点头称是,崔姨娘仗着当年救过老爷性命,平日里没少给夫人添堵,奈何夫人又是慈悲心肠,觉得她一个因家族犯事被牵连的落魄官家小姐委身老爷已经够惨了,不免对她诸多忍让,这才将妾侍养成了取索无厌,不识尊卑的性子,倘若再没人管制,只怕是要翻了天。

眼看着书是读不下去了,薛瑾夏也莫可奈何,穿上鞋不得已披上鹿裘顶着寒风赶往崔姨娘所住的荷心小院。

刚刚抵达院门,隔着微微敞开的窗户,就能听到一道似有若无略带沙哑的女声似在哭诉,待走进了些,女子的控诉声更是直戳她的心窝。

“老爷,四小姐还小,不懂赏梅宴的好处,可是做长辈的要替她考虑周全啊!庞夫人设宴请了晋江城的官家小姐与公子前往吃茶,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两次这般盛大的宴会,您不带四小姐前往,眼看着她的岁数渐长,就要到了说亲的年龄,可是夫家至今没有着落,此次错过了赏梅宴,老爷让四小姐将来去哪寻个好婆家?”

正四品庞佐领的夫人设宴,依薛平景低微的从六品盐运司运判这种官职,平日里是没机会参加的,可不知怎么地,这一次庞佐领竟然给他递了帖子,正因为百年难得一遇的间接相亲机会,薛家各房给自家适龄的女儿争取出席名额可谓煞费苦心。

这不,薛平景刚回到家,就在正厅被大嫂与三弟媳围堵,磨破嘴皮终于安抚人心,连带着将出席人员定了下来。

不曾想,自个后院的崔姨娘竟也收到风声,她所生的庶出四小姐薛瑾梅不在出席赏梅宴的名额内,显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以至于薛平景刚回到荷心小院坐下来还没喝口茶,就被崔姨娘不断卖惨哀求。

他十分明白崔姨娘身为人母的心情,能够出席赏梅宴的无外乎达官贵人的子女,倘若肤白貌美的四丫头有幸在宴会中被哪家公子看上,那就真真正正下半辈子不用愁,攀上了高枝。

可是,崔姨娘的哀求着实晚了些,他在正厅已然答应了大嫂,如今再改口,那是决然不可能的事。

“不是我偏爱瑾夏,而是瑾梅排行老四,上有大房瑾春,下有三房瑾秋,你让瑾梅越过她的两个姐姐参加赏梅宴,那三弟媳岂不是要跟我急?”

崔姨娘若是能用道理劝退,还会在这里卖惨?

她的哭声更为凄厉,恨不得捶胸顿足质问道:“老爷可以带两位小姐出席,既然答应了大夫人带瑾春出席,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可是二小姐是老爷的嫡长女,将来登门说亲的好人家十只手指都数不过来,又何必去赏梅宴中抛头露面?倒是四小姐,因为妾身的原因始终低了一等,晋江城的好人家,不外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几家,哪来的好儿郎?若是此次错过了赏梅宴,老爷岂不是将四小姐的一辈子都耽误了?”

面对崔姨娘的连声质问,薛平景突然不知该如何反驳,嫡女庶女在外人看来有天壤之别,可是他对子女向来一视同仁,如今嫡女得以参加赏梅宴,庶女却被留在家中,这不是自打嘴巴?

“并非我不愿带瑾梅出席,而是三弟媳刚才也来过,瑾秋岁数比瑾梅大,她都没机会出席,你让瑾梅如何越过瑾夏与瑾秋两个姐姐?”

薛平景哪想的到,崔姨娘绕了那久,等的就是这句话:“妾身哪敢让老爷为难,只要老爷点头让瑾梅出席,她的两个姐姐,妾身自会说服。”

……

对于这个结果,屋外的薛瑾夏显得一脸淡漠,仿佛早已了然于胸,倒是年幼的薛义伽再也忍不住,嘟囔了声:“没脸没皮不知羞。”

刚要怒气冲冲闯进屋子里,就被薛瑾夏一把拽住手腕,还未出声制止,屋子后方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插足而来:“姐姐怎么站在屋子外头那么久也不进去?”

莫名地被人套上了偷听长辈谈话,唤作别人恐怕恨不得要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惜,站在这里的是薛瑾夏。

面对迈过门槛走出来满脸怒容的父亲,薛瑾夏不疾不徐地先声夺人:“爹,女儿听见下人们皆在议论,说远远地能够听见荷心小院里传来崔姨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如今伤心欲绝恐是挨了爹训斥。女儿心底十分担忧,这才眼巴巴地赶来劝阻,爹也别怪女儿管的宽,毕竟崔姨娘伺候爹十几年,生育瑾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爹看在瑾梅的面子上,也要给崔姨娘留点面子才是。不然下人们乱嚼舌根,怕是会在爹的背后议论是非。”

蹭地一下子,薛平景脸色涨红,他最是注重名声,如今因为崔姨娘要被人传出亏待妾侍的不好名声,这还了得?

当场斥责于她:“哭什么哭!不就是瑾梅无法出席赏梅宴,至于让你哭哭啼啼?你是否心怀怨怼,认为我对瑾梅不公?”

崔姨娘微微张开的唇瓣一张一合间,不知道该如何言语,她先前是有这个意思控诉薛平景对嫡庶女不公,可真被厉声质问,那是万万不能承认。

突如其来被人打得措手不及,眼眶里的泪水仍在打转,却始终没有再落下一滴,好半晌才寻回声:“老爷,妾身怎会有这种想法,这十几年来妾身被您照顾得无微不至,除了心怀感恩,哪会生出怨怼?老爷冤枉妾身了。”

本想看笑话的薛瑾梅,不曾想到,笑话有的看,主角却变成了亲娘,一时间隐在袖子下的纤纤玉指有些发白,死死揪着手绢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压在胸口的郁结吹散。

开口时,已然笑脸如花:“爹,因为女儿的事,让您为难了,倘若早早知道出席赏梅宴的人数是有严格规定,女儿必定会拦着崔姨娘,不让姨娘给爹增添烦恼。再者,三姐都让出名额给大姐,女儿自然也不敢与二姐争抢,只要二姐想要参加赏梅宴,女儿必定像三姐一般,做个识大体的好妹妹。”

薛平景甚是欣慰:“还是瑾梅懂事。”

听完这话,薛瑾夏的脸上不免流露出讥讽,明明是没机会出席赏梅宴,硬是让薛瑾梅歪曲成了顾全大局,脸可真大。

她不介意给这张大饼脸,来上两个耳刮子,再将其打肿。

“瑾梅平日里喜静,像这种闹哄哄的赏梅宴,想必也是不愿参加,二姐说的对不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薛瑾梅还能说想要参加?

“二姐说的极是,还是二姐最了解我,可我记得二姐平日里喜欢在屋子里看书,对于这种热闹非凡的晚宴,往日是能躲就躲,看来这次是躲不掉了。”

这是无法出席,想要将她也拉下水一同留在府中,可惜,哪会让她的阴谋得逞,立时笑吟吟地回了句:“确实躲不掉呢,大姐前些日子特意来找过我,让我务必给她掌眼,所以这次赏梅宴,我可要瞪大眼睛看的清清楚楚,务必挑个令大姐符合心意的未来大姐夫。”

女儿们懂事,对自家姐妹互敬互爱,薛平景甭提有多高兴:“瞧你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崔姨娘不禁在心底翻了个大白眼,嗤笑薛平景自欺欺人,明明嫡女与庶女每逢相见,就差撩起袖子干一架,他怎么就没看出来两人互相怨怼多年?

“老爷,二小姐足不出户,平日里与各府小姐来往的并不多,倒是四小姐时长到各个府邸走动,认识不少的公子与小姐,要说出席赏梅宴看人识人,自然是四小姐眼力佳更适合为大小姐掌眼。”

薛平景虽然不懂后院这群女人们的勾心斗角,可是却十分清楚崔姨娘的初衷,既然话里话外皆为了让瑾梅出席赏梅宴,如今贬低瑾夏的话也就不能令人信服。

“够了,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瑾夏的为人处事还轮不到你来质疑。”

一番疾言厉色,彻底将崔姨娘噎的说不出话,那么多年,她始终没能明白两个女儿对于薛平景而言,就像手心手背上的肉。

嫡女不在时,崔姨娘为瑾梅抱怨不公,他只会觉得深深地愧对庶女,指不定头脑发热也就点头同意了她的提议。可如今瑾夏出现在他的跟前,崔姨娘竟然当着嫡女的面妄想剥夺她出席赏梅宴的资格,薛平景是断然做不出取缔嫡女转而安抚庶女这种有失公正的事。

然而,此时此刻,崔姨娘爱女心切,再看的明白,也不愿接受事实,这回嘴没把持住,直接脱口而出:“老爷!您答应过我的呀,一定会给瑾梅寻一位好夫婿,如今赏梅宴那么好的机会,你怎能将她留在家里?”

当着女儿的面被妾侍质问,薛平景只觉得老脸都快丢尽,可又不知要如何反驳,谁让他觉得此事亏欠瑾梅。

亲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崔姨娘逼迫,薛瑾夏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愤不平,再无回旋余地堵了回去:“崔姨娘也太着急了些,四妹妹参加赏梅宴是为了寻夫婿这番话,若是叫外人听了去,还以为四妹妹恨嫁。如今前头三个姐姐都没订下亲,四妹妹就等不及在外物色男人,知道的人,认为她是为了给大姐相看未来姐夫,不知道的人只怕会以为爹娘苛责与她,想着早早嫁到夫家能够避祸。”

……

一时间寂静无声。

薛瑾梅满脸羞红,只觉得臊得慌。

毕竟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恨嫁是一回事,被人当面揭穿又是另外一回事。

一道道震惊的目光瞅着她,如今只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

“赏梅宴结束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别再出去嚷嚷这番话,免得丢人现眼不说,还败坏了瑾梅的名声!”薛平景狠狠瞪了崔姨娘一眼,拂袖而去。

“欸!老爷……”崔姨娘大惊失色,追了两步被甩在后头,待回过头看了眼女儿,换来的却是吃力不讨好的嫌弃目光。

“别喊了!”薛瑾梅一跺脚,剐了崔姨娘一眼,提起裙子一溜烟跑的没影。

丈夫和女儿都撂下她走了,崔姨娘哪还顾得上薛瑾夏,没曾多想,赶忙追女儿去了。

目送走讨人嫌的母女,薛义伽终于发出由衷地称赞:“还是姐姐厉害,三言两语就将她们打得落花流水,看她们还敢惦记着姐姐出席赏梅宴的名额。”

修长的食指在他脑门上戳了下,薛瑾夏满脸莫可奈何:“你呀!心思都用在读书上,童生必定是囊中之物。”

薛义伽皱着眉头,捂着仿佛被戳红的额头,连声抱怨,吃呀咧嘴道:“疼,疼,将你亲弟戳坏了,往后谁给你打抱不平。”

薛瑾夏错愕地看着自个纤纤玉指,何时使上劲?

还能将他戳坏了?

后知后觉怒斥:“薛义伽!你真是越来越会演戏了!”

“别,别追我了,好姐姐,扭伤脚,可就便宜了别人!”

“讨打!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