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东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程葵死了,他的妻子。

他的双手一直没有从医生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来。1.85的身高,背影看上去,恍若往下弯了弯。

病房很安静,只有他和已经没有了呼吸的躺在病床上的程葵。

李穆东闭了闭眼,脑子里却是程葵穿着婚纱的样子。

灵气逼人,娇俏艳丽。

他复又睁开眼,走进病床,在床沿坐了下来。

太瘦了。

李穆东的手掌放在程葵的脸上,没有温度,苍白消瘦的吓人。

生前那么美丽的姑娘,此刻已经瘦脱了形。

可想而知这个人临死前被病痛折磨的有多严重。

李穆东看的很仔细,他发现程葵的脸上带了大浓妆。

只是遮不住满脸的病气。

李穆东的手指颤了颤,他一直知道这个人是爱美的。

窗户没关紧,窗外风雨交加,窗帘被吹的乱飞,带着窗户劈啪作响。

李穆东抬头看一眼,目光没有焦点,也不知看些什么,过了会,他把手从程葵的脸上挪开。

此刻,他忽然想抽根烟。

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戒了很久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雨声停歇了下来。

这个病房的位置相当好,没有任何喧哗吵杂,窗外是一片竹林,风景独好,以前打开窗户,鸟鸣声很清脆。

这个时候只剩下了万籁俱静。

李穆东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却又觉得自己只不过坐了几分钟而已。

有护士敲门,小心翼翼又怯怯的,喊他:李先生。

李穆东过了片刻才应了一声,他知道,程葵要被送去火化了,按照程葵生前的遗嘱。

他想起来这个人写给他的一封信,很短,只有十几个字,歪歪扭扭的厉害。

他一直知道程葵的字迹很好的。

想必,当时肯定是身体太疼了。

她写:

李穆东,我不要葬礼。我死后你直接把我火化了吧。

她不要葬礼,因为这个世界上她的亲人只有她自己了。

过了会,护士见李穆东没有反应,想问又有点怕。

就在这时,她看见这个人,弯下腰,整个人埋在病床上躺着人的怀里。

护士怔怔的,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悄悄关上门出去了。

李穆东抱住程葵的身体,又冰又咯人。

“……程葵。”

时隔一年,李穆东回到了郊区的这个家。

一年前,他与程葵冷战,彼此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都不用商量,直接分居。

这一分,就是一年。

直到今日,他收到了程葵死去了的信息。

程葵住在郊区,李穆东住在医院附近,一个城东,一个城西,绕了大半个城,所以一年到头,两个人基本碰不着面。

郊区的这栋房子,是他们结婚时买下来的。

李穆东当时太忙了,每天忙不完的手术,装修房子全都程葵一个人在弄。

李穆东想直接找人来负责,程葵不愿意。

“总归是个家,我有参与权。”

李穆东也就随程葵去了。

等忙完,收到了程葵发给他的邮件。

打包好的图片,他一张张点开,全是他们房子的照片,温馨又简单。

他当时很满意,又觉得愧疚,破天荒的下班就去了郊区。

迎接他的是程葵灿烂的笑脸。

“李穆东,这房子我装修的漂亮吧?”

“不错。”

他手里拎着从超市买回来的食材,吝啬于夸赞,转身就去了厨房。

“晚餐我来负责。”

他们那个时候相敬如宾,没有争吵,没有分歧,相安无事。

至少当时,在李穆东自己眼里,他们是这样的。

房子很黑,李穆东没有开灯,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闭着,一身疲惫。

想睡一下,脑子却清晰的可怕,很多画面不停的一张接一张的闪着,更让他整个人由里到外觉得疲累。

手臂垂下来,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李穆东静了片刻,起身去开灯。

灯一亮,房间里的一切都清晰起来。

李穆东看清了沙发上的东西,是一个抱枕。

他走过去,拿在手里,上面绣着两个人。

他记得这个抱枕,程葵炫耀了很久。

“我亲手绣的,这俩人就是你和我,多好看呀。”

李穆东放下抱枕,打量这个房子。

房子买的不大,程葵说小点好,就我们两个人住,温馨。

客厅很干净,充满了程葵个人的气息。

桌子上的一个收纳盒也是程葵自己做的,里面收着她自己的一些小玩意。

李穆东翻开去看,东西不多,剪刀,针线等。

翻了翻,翻出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程葵只有一半脸,脸的旁边是他自己睡着的样子。

程葵还比了个剪刀手,眼里藏也藏不住的笑意溢满整张照片。

李穆东不知道自己被拍了,此刻却忽然有点庆幸。

除了结婚照,这是他们唯一的合照。

满室清亮,李穆东凝视手上的照片,心里漾满了很多东西,却没有一种可以抓得住,说的出来。

他走进卧室,目光一一打量过去,停驻在书架上。

上面的书不多,关于医生类的相关书籍却占据了一大半,还有杂志,报纸。

李穆东随意拿出来一本翻,看到了夹在中间的病例。

病例的名字清楚的写着,程葵。

他一直知道程葵身体不好。

即便分居的那一年,程葵也会来医院做检查。

他也会经常把程葵所需的药品寄到郊区。

照顾她的身体,没结婚之前就一直在做,李穆东倒没其他杂念。

但每回程葵都特意跑过来找他,说谢谢他。

后来有一天,程葵不在来了,李穆东并不在意。

雷打不动的按时把东西寄过去,再把注意事项给她短信过去。

这件事在他看来就是一种工作。他当时是这样认为的,他以为程葵明白的。

等后来,他才渐渐发觉,从始至终不明白的只有自己。

不明白程葵那个时候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和他周旋。

分居的这一年,程葵检查出来了乳腺癌。

她没告诉李穆东,去医院做检查,甚至是治疗,也是瞒着的。

李穆东拿着病例,眉头紧紧皱着。

他知道,程葵费尽心思瞒着他,是不想自己看到她病时的样子。

她这么爱美,肯定不想他看到。

李穆东躺在床上,旁边是散开的病例,上面记录的不清楚,所以程葵那个时候到底怎么样,他一概不知。

但是,乳腺癌,李穆东是知道的。

黑暗中,他翻了一下身,手掌盖住眼睛。

程葵从小到大,大病小病不断。

李穆东每次让她过来医院,她都百般央求,后来心软了,李穆东便把东西拿回家里,亲自给她治病。

他那个时候想,这个小姑娘大概习惯了生病这件事吧。

可他不知道,程葵终究是个姑娘,她嫁给他的时候才21岁,还是怕的。

谁想生病呢。

程葵最不想。

偏偏,得了乳腺癌。

李穆东想,她得多疼呢,那个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就这样恍惚的睡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9点钟了。

手机很多未接来电,还有短信。

李穆东手指翻着,看了看来电记录,都是同一个人,最终还是拨了过去。

“有事?”

他的声音沙哑的不像话。

电话那头的周灵愣了几秒,然后回:“你,怎么样?”

她今早才知道程葵的事情,想也不想的就给李穆东打了电话过去,却一直没人接听,担心李穆东是否出事。

可这会听到了声音,周灵又不确定了,又重复一遍:“李穆东,你没事吧?”

“嗯,没事,不要在打来了。”

周灵一下怔住了,开口话还没出去,电话已经断了。

她握着电话,心里一片冰凉。

李穆东起床,也没胃口吃饭,浑身无力,脑子里有大片的空白。

在卧室呆坐片刻,他换了衣服,驱车去了墓地。

程葵的墓在她爸爸旁边,李穆东带了两束花。

他知道程葵喜欢满天星,他放在她墓碑前,另一束放在旁边程海的墓碑前。

10月的天,西市温度已经降了下来。

李穆东拢了拢大衣,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她还这么年轻,笑容依旧这么动人。

却不在人世了。

命运仁慈又残忍。

李穆东站了很久,他的身子是冷的,可心里某一处却瘟热的想流泪。

他低下头,眼眶终于没憋住,泛着红。

“程葵,”李穆东的声音低不可闻:“你这样狠心。”

没有任何回声。周围安静的只有冷冽的风声。

李穆东抬头看一眼,天空阴沉,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他放佛透过这悠长的天,看到了程葵。

18岁的程葵。

声音清甜,喊他——

李穆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