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昏暗的小屋中,只有案前一汪奶白色光团。

已经过零点许久了,33岁的华婕仍在伏案画画。

她的影子被光打在身后,如一个被泅困而无力挣脱的小兽。

推了下厚重的眼镜,短暂思考后,又继续刷刷刷在手绘板上涂抹。

这已经是她画的第三版了,甲方总能在她的画中挑出不满意的地方,时刻挑战着她的极限。

虽然在圈子里已是有点人气的画手,也被不少粉丝称为‘大触’,可为了钱,还是少不了要受甲方爸爸的气。

她已经非常疲惫且厌倦,不知又画了多久,终于摘下笨拙的眼镜,昏昏沉沉伏在了手绘板上。

……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像是睡了很久,华婕猛地睁开双眼,有些懵懂茫然。

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个画架。

正值晌午刚过阳光最烈的时刻,赤芒肆无忌惮挥洒,天地间一切都显得耀眼。

华婕一时无法习惯这万丈光芒,伸臂遮住眉眼。

大杨树下虫鸣鸟叫,室内嘈杂,老师站在画室中央,正交代今天的绘画内容。

这是一间很有年代感的教室,绿漆的铁窗格上有些斑驳,每扇窗下都有一组已经掉漆的暖气片,暖气管道就那样毫无美感的盘踞墙边。

三十多个学生在空旷的画室中被分成六小撮,每一撮都围着一组难度不同的静物。

老师做完简单讲解,身边同学已经开始挤眉弄眼的打量面前静物,华婕还在发呆。

“你怎么还不画?”老师走到她身后,拿手里的2b铅笔轻轻碰了碰她头顶。

华婕怔怔眯起一只眼,捏着铅笔比对起静物的比例,然后在素描纸上构图,定比例,打辅助线,勾形。

画画早成了她的本能,融入骨血,几乎不需要怎么想,眼、脑、手已经熟练的配合起来。

绘画的过程,华婕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

她发现自己的手变小了,手指纤细白嫩,指甲粉润有光泽,像少女般可爱。

手腕细瘦,绒绒的汗毛被阳光勾勒成金色,皮肤仿佛是透明的……

简单几何静物素描画,她信手拈来,身边其他同学还在画一笔、擦一笔的抠框子,她已经开始上第一层明暗阴影、上第二层调子、加深细化……

思考还在继续,近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她甚至还掐过自己……忽然,华婕站起身,从窗玻璃上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

鹅蛋脸,肉肉的有些婴儿肥,圆圆的大眼睛,乖乖的齐耳娃娃头。

没有厚重的眼镜,没有因为戴眼镜而秃的像金鱼般的肿眼睛,没有因熬夜而久积的黑眼圈……

清清爽爽的少女形貌,是她最好看的青春模样。

老师皱眉看了华婕一眼,才要开口喊她坐下,便见少女一扫懵懂呆相,脸上浮现狂喜,猛地丢下笔便跑向门口。

“华婕!你干什么——”老师话还没说完,少女已经跑出门,头都没回一下。

张向阳已经在市少年宫办了5年美术班了,华婕是今年暑假才来的学生,一向省心,今天怎么跟火烧了屁股似的?

她走到门口往走廊里张望时,没见人影。

又绕到窗口,这才瞧见少女狂奔出院子,沿着马路一路跑一路笑,还时不时蹦蹦跳跳,化作夏末一抹蓬勃掠影,消失在街角。

“画你们的。”回头见许多学生都在东张西望,张向阳肃脸训了一句。

踱步回到华婕座位前,朝画板上的素描画随意一瞥。

只这一下,目光竟挪不开了。

小组里其他同学还在画基础形状,华婕的画完成度居然已达到60%。

速度太快了,手太稳了!

这是每一笔都下的特别笃定迅速,且从头到尾没修改过,才可能达到的吧?

就算手能达到这个速度,脑子跟的上吗?

判断这一笔画在哪里,用多大力量画,画多长的线条……这些不需要思考吗?

而且,无论是从形状准确度,还是整理明暗把握上,都太恰到好处了。

仅从它完成的这60%来看,已足以推导窥见它完成后,会是一幅怎样优秀的高分画作。

张向阳抽出这幅画,盯着看了半晌,微微怔忡。

就算是自己这个当老师的,也未必能画的这么快,又画的这么……恰如其分吧。

……

……

睡梦中惊醒,华婕盯着蒙在昏暗中的房顶,晨曦钻过窗帘缝隙洒进屋子,昏暗的光如流动的液体般填充四周。

缓慢转头打量,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白墙、方方正正的小床头柜,一个四方书桌上摆着几本书,一把最普通的木椅子上挂着个大书包。

昏暗的环境无法让她将事物细节看透彻,但模糊的一物一景都透着陌生又熟悉的奇妙气息。

这是二零零零年她刚上高一时,他们家买的第一个房子,劲松市北山上的一个小平房。

她扑腾着从床上坐起来,因为血糖低眼前黑了下。

扶住单人床沿,一站稳她就光着脚迫不及待的蹬蹬蹬跑出自己房间,直奔父母卧室。

推开门时听到父亲的呼噜声,她眼眶微热,直扑向黑黢黢的床铺,像一个英勇就义的战士。

快很准的压在母亲身上,吓了母亲一跳。

“干什么呢……”华母才从梦中惊醒,声音含糊沙哑,被压的喘不上气,抓住女儿肩膀使劲儿推:

“做恶梦了?”

华母没推动女儿,气的伸巴掌便往女儿背上拍,摸到女儿穿着背心就跑出来了,又怕孩子冻着,敞开被窝将华婕拽上炕。

“都上高中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丢不丢人。”

华婕被打被拽全不反抗,只汲取着母亲身上的温度,拱着头往母亲怀里蹭。

太好了,她真的重生了。

回来以后这几天,她都如惊弓之鸟,就怕一切都是黄粱一梦,醒来还是33岁的她,孤身在上海闯荡,要继续给甲方改画稿。

还好还好,她是真的回到15岁这年了,不是梦!

“几点了?”炕另一边传来父亲含糊的声音。

母亲伸出胳膊,借着熹微的晨光看了看表,“才五点多。”

“……”父亲嘀咕句什么,翻个身又睡了。

空气中充斥着属于母亲的味道,馨香,温暖,令人嗅之幸福而满足。

华婕一句话也不说,只靠在妈妈怀里,贪婪的呼吸。

一切太真实了,无论是温度,还是气味,又或者是母亲以为她做了噩梦,一直轻轻拍抚她背部的动作……啊啊啊啊啊,太美好了!

母胎solo的她,画画不仅是工作,还是她老公。

生活就只是没日没夜的捧着手绘板,盯着屏幕画图画图画图。

每当被甲方折磨的痛不欲生时,她都渴望能重生。

实在绷不住了,就嚎啕大哭,痛骂甲方不是人,痛骂自己入错行。

“妈,我不学美术了!”她忽然开口,语气格外兴奋。

“胡说什么呢,这才几点,你再睡一会儿……”母亲给她掖了掖被子,咕哝一声又很快重回梦乡。

华婕却精神的很,全无睡意。

反正她是不学画画了。

受够了!

吃够了这个苦!

老娘现在重生了,要发愤图强了,高考大题隐约还有点印象呢。

我——

我要考清华!

随便干点啥不能赚到钱,潇潇洒洒开开心心活着不好吗?

她记得自己干巴巴的二十多年人生中,高中时还是有过小彩虹的——

她暗恋过一中最轰动风光的校霸美少年!

沈墨,张扬狂肆的少年,如太阳般热烈,令人向往。

那是胆怯迟钝的她,最向往的锋芒,是她心中青春最该有的放肆姿态。

她日记里配图记录的全是追逐那抹尖锐掠影的美丽少女心。

就算不提开学第三天转到她们班的校霸美少年,邻居哥哥弟弟们要么可爱要么强势,要么野要么奶……

享受青春谈场恋爱,哪怕是追星一般不图回报的热烈暗恋呢!

不香吗???

为什么要把青春和生命全数奉献给画画?

狗屁的梦想!

她话放在这里!

反正——

干啥也不画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