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一用是书生。”

即使看不见他的表情,卷耳也能敏感的察觉到他话中透着的几分凄凉和无奈。

“嗯?什么?”

卷耳停顿片刻,澄觉感受到了木枝传来的拉力,扭头看了看,确定她还在自己身后,又自嘲一笑。

“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注),听过这诗吗?”

澄觉的声音从前方飘来,不等卷耳回答,他又自顾自了接了下去。

“初读这诗的时候我大概才十一二岁吧,当时只觉这写诗之人太过片面。世有文官武将,武将攘外,文官治内,哪有轻重高低之分。可是……”

澄觉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可是什么?”

卷耳追问,她觉得他的情绪很低落,很不好。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诗人说的是对的。”

“你、念过很多书吗?”

卷耳不知道这个写诗的人说的对不对,但她知道澄觉好像也和她一样不喜欢念书。

“寒窗苦读数十载,你说多不多?”

澄觉反问她。

卷耳伸出空着的手,张开手指数了数。

“多!好多啊!可是你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是不是也是你阿兄阿姐让你读的?”

说到这个卷耳有些感同身受,自打绛朱在镇上开了书斋,也日日逮着她看那些鬼画符,没劲的很。

“是,家父家兄都是武将,家里就我一个读书人。他们晨起练剑打拳之时,我在念书,他们上阵打仗的时候,我也在念书。”

“为什么啊?他们不念书,为什么要你念书啊?”

卷耳不解。

“因为,家里不能都去打仗,总要有人——”

“活着。”

兄父三人上阵沙场,必须有人要留下来照顾母亲。

于是他从被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被安排好了命运。

好好读书,好好活着。

“你知道打仗是什么样子的吗?”

澄觉这一路上开始多话起来,那是埋在心中已久的苦涩,他需要让它们从自己身上被宣泄出去。

“不知道。”

低落的心情像是会传染似的,卷耳的声音在这夜里也听上去闷闷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澄觉讥笑道,“书里都说金戈铁马、折戟沉沙。那些真正打过仗见识过凶险的人,大都已经黄土枯骨,谁又能真正知道呢?”

少时读书,读到那句“古来征战几人回(注)”的时候他还淡然无觉。只字字背下通篇,好在夫子抽查的时候不会因为答不上而被打手心。

可后来,他却宁愿自己从未读过这些书、念过这些诗。

“你知道几十年前的那场旱灾吗?听说死了数万人,但凡是活物都吃不饱饭。”

突然澄觉转了话茬,猝不及防的给了卷耳当头一棒。

“怎、怎么突然说这个?”

她没说自己知不知道,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当然知道,知道的清清楚楚,如果不是那两年接连不下雨,她怎么会冒险下山。

如果不是下山,她又怎会遇到她的小和尚。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她,小和尚或许也不会死,还死的那般凄凉……

澄觉张开嘴,深深吸了一口气,夜风带着微凉的湿意,稍稍镇定了一下胸口的郁气。

“你大概都不知道吧。”

深闺女子,平时本就应该鲜少出门,更不会读那些鼓噪无味的史记书册。如花似玉的年纪,想来也不会有人告诉她那些黑暗苦闷的岁月。

可是澄觉太难受了,这样的黑夜,仿佛是带着邪嵩的恶灵,不断放大着内心的苦闷阴郁,让他好像说一说,诉一诉。

“听老人们说,那时候接连两年都没怎么下雨,庄稼全枯了,牲畜都死了,吃不饱也没水喝。大家都往外逃,都想活命。后来实在活不下去了,草也吃,木也啃,为了一口吃食,就是连人都可以下腹……”

听到这里,卷耳脸色大变。

“后来呢?”

她的疑问里满是颤音,连双肩都不自控的抖了一下。

澄觉自然听出了她的惊慌失措,脚步一滞,动了动手,把捏在手里的木枝往前拉了拉。

“后来过了两年,天终于下雨了,下了好大好大的雨。老人说下雨那天,有一座高山全是被金光笼罩,天雷四起,下了三天三夜的雨。”

“他们说是有神仙路过,看到凡间惨状于心不忍,便施法降雨。”

澄觉的声音在夜色山林间显得空灵,一声一语仿佛都拖着回音,如锤击鼓,一下下打在卷耳的心口。

“后来呢?下了雨是不是就好起来了?是不是就不用吃人了?”

听到小姑娘瑟瑟的说出了“吃人”这两个字,澄觉说不出的觉得好笑又心疼。

“是,好起来了。”他宽慰她,“大家休养生息,重新耕田种地,一切都又慢慢恢复了起来。”

“这样不好吗?”

“你知道凡人的劣性是什么吗?”

澄觉不答反问。

“不知道。”

她是狸,不是人,自然不知。

“是贪婪。”

不知是不是卷耳的错觉,她觉得澄觉在说这话的时候字字都带着肃穆。

“贪恋的凡人熬过了天灾,却又自己一手造起了人祸。”

“君王开疆辟土,于是便有了战争。”

“朝廷征兵,我的父亲披甲上阵。第一次,他平安的回来了,不久后我的兄长也成人了,跟随着父亲,一起又出征了。第二次,兄父都平安回来了,胜仗归来,他们还都得了封赏,我母亲都高兴的哭了。同是那天,村子里好多人都哭了。”

“但我知道,母亲不是为了那官爵俸禄哭的,她高兴的是丈夫儿子完手完脚的回来了……”

澄觉说的很慢,每说完一句都会停顿一会儿,仿佛在回忆,有似在挣扎。

说到这里,卷耳的心突突直跳。因为她想起了那把剑,澄觉托付给她的剑,但是淡淡的血腥味的剑。

卷耳默不作声,他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语调平淡的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继续说了下去。

“人的运气,大概总是又用完的那一天。那一次兄父二人离家三秋,母亲再没有等到他们回来。”

“只有那一柄剑,被人带了回来,擦洗的干干净净的被送回了家。没人知道兄父他们死在了那儿,或许连血肉都被战马踏平,或许尸堆成山,面目全非,除了那一柄剑,再也没有什么了……”

也是那一刻,看到母亲哭倒在跟前,他才终于真正意识到,为何兄弟要他读书入仕。

不是为争功名利禄,只是为了让他——

活着。

也正是半年后,母亲又忧思过虑撒手而去,他才开始感到迷茫,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究竟有何用处?

纵他挥笔有神、下笔成书,可他却拿不起那剑,砍杀不了一人。

他觉得自己无用极了,苦读多年,最后却一无所成,孑然一身。

他想不明白,惨不透生死常理、世道人间。最后心灰意冷之下,便决定出家。

或许他所探究苦寻的,唯有佛祖能解吧。

“说了那么多,是不是吓到你了?”

察觉到本应活泼多语的小姑娘已经沉默已久,澄觉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无缘无故说的那些话题有多沉重。

“我说的,你莫要放在心上。这个世道终是好的,会有人护你怜你,喜乐平安。”

娇艳的花就该开在明媚的春日里,肆意绽放。

只是那赏花之人,终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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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从军行》

注: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凉州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