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一来,冷风便时常从窗纸上的破洞里挤进屋内。在日头好的时候,晏长歌会搬着一把椅子坐在窗前晒晒太阳。日头照在脸上,那张苍白惨淡的面容慢慢的才会泛出一丝红晕来,有几分的血色。

今日云絮纠在了一块,灰蒙蒙地压到九莲山的半山腰上,风比前几天都要大一些,吹得那些叶子哗啦啦从枝干上尽数脱落。扫叶子的嬷嬷一边收拾这小院子里的枯枝落叶,一边明里暗里抱怨着田庄的种种。

晏长歌喝着凉了的茶水,出去把她的活接着,道了句:“这几日风大,您上一回就把腰摔了,到屋里避避风吧。”

何嬷嬷拍了一下她抢扫帚的手,怪道:“这又干你什么事来?到田庄这些年你都瘦成这副模样了,风一吹怕都要倒,嬷嬷怎么敢让你来。”

晏长歌笑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已经是皮包骨头了。她如今像极了大病一场将死之人。浑身上下的生气都渐渐消散,忆及她在晏府的岁月,到头都如同是一场荒唐大梦,她犯的事最后惹得何嬷嬷与她一起受苦,晏长歌很自责。

她把手缩到袖子里,估算着时辰,便妥协道:“那我去厨房端饭菜来。这些叶子扫不净,何必再扫呢?”

何嬷嬷看她一眼,问道:“那姑娘就这么了此余生了?”

“我还有嬷嬷,自然要好好活着。”晏长歌这么说着,一张小脸上浮现出笑意来,这才稍稍让何嬷嬷点头。

田庄的厨房于晏长歌而言是个闲话极多的地方。初时那些长舌妇习惯叫她小妖精,常常在她背后或骂或笑,后来等她病过一场变得极瘦时便都改口叫她死人。

今个不例外,端着饭菜才出那门,晏长歌便闻得里面的女人又在说:“这个死人今个笑了,怕不是又想回晏府做她的小姐呢?”

“她要做小姐,夫人是第一个就要打死她的。这死人的姨娘死得早,竟都不知礼义廉耻是个什么鬼,光天化日之下爬到长兄的床上,要弄出乱.伦来,你瞧瞧,这样的若换做我,我定要把她浸猪笼。”

其余人附和道。晏长歌垂着眼帘,端着饭菜的托盘上落了一片叶子,她抬起头,清浅的日光照的她眼前有些晕眩。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加上长舌妇的闲言碎语,她一时耳鸣,抓着托盘的手指紧了紧,那些不堪的回忆铺天盖地一般涌过来,她都有些喘不过气。

平呈三十二年夏日,她在晏家的湖心小亭里不小心伏桌睡着了,梦里梦到姨娘抓着她的手,那般紧,让她忍不住皱眉嚷了一声。夏日本就炎热,她从睡梦里悠悠转醒后薄衫已减了一件

长兄晏少谙低声笑道:“你不是要勾引我吗?今个心想事成,再欲迎还拒有意思吗?”

“我没有!”她被吓的身子止不住的抖,拼力挣扎也无济于事,他只用一只手就将她摁在了石桌上,那冰凉的触感从肌肤渗到骨子里,一边说她是个贱人,和她的姨娘一样。

“你滚!我不想了!你是我的长兄!”她嘶声竭力道,却被他堵住了嘴。

“你从前勾引我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我是你的长兄呢?犯贱。”他后面

嘲讽道,“你这般不顾廉耻的人,你想不想干我何事,你都湿了。”

这般之后晏长歌被他弄哭了。一个时辰,亦或是半个时辰,湖心亭的薄纱不知何时被人扯开,夫人带着一帮人,脸上的表情各种各样,她只记得苏静华对上她的泪目时是笑的格外开心的。

苏静华是落难的小姐,喊大夫人一声姨母,十五岁来了晏府,在大夫人跟前胜若亲女。她还要唤她一声表姐。

她衣衫不整,面色潮红,一头鸦发铺展在石桌上,梨花带雨的样子气的大夫人当场踹了她,直骂她畜生不如。

苏静华冲出来扇了她几巴掌,哭道:“你怎么这么犯贱?”

晏长歌捂着脸,周遭都是落井下石的人,最后是匆匆赶来的何嬷嬷扑过来给她披上了衣服。长兄看也不看她一眼,那般俊朗的脸上带着不屑,只道是晏长歌勾引他,给他下了药,是以他才如此。

晏长歌跪在地上百口莫辩。

这桩丑事被闹的内外皆知,她被大夫人送到田庄,本该弄死她的大夫人放她一马,她在田庄听说是老爷的意思,而她的长兄不久娶了苏静华。

北风刮的她头发又乱了,发黄的发梢像极了枯草,晏长歌魂不守舍地将饭菜搁在屋内的桌子上,何嬷嬷洗了手出来就看她这副模样,晏长歌原本姣好的脸已经跟四五十岁的村姑无异,她才三十不到,这么些年的磋磨她早就跟当初的晏府越走越远。

何嬷嬷知道她是又想到那件事了。

“吃饭吃饭吧。”何嬷嬷道,她把门关上,拉着晏长歌坐下来。

晏长歌勉强一笑,结果却是比哭还要难看。

“嬷嬷,你可以回家养老的,何必跟我在这里吃苦。”晏长歌说。

何嬷嬷哼了声:“家里两个不孝的儿子儿媳,养什么老,我跟了你姨娘一辈子,她待我是极好的,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吃苦。田庄那些人欺软怕硬,你又是一副怯懦的样子,谁都能欺负你,我走了就等着再回来给你收尸吗?”

晏长歌拿起筷子,听完何嬷嬷的话,道:“这些年我太蠢了,连累嬷嬷。”

“又说丧气话。你好好的,活着不容易,是苏静华那个小贱人陷害你,才使得你这般。”何嬷嬷道。

晏长歌想想,她是后知后觉。

她与长兄被人捉奸,不正是苏静华那个贱人怂恿大夫人来的吗?丑事被撞破,不仅毁了晏长歌,晏家嫡子的声誉也损了不少,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这个时候苏静华就可以嫁过来了。她其实一直是讨厌自个的,偏生自个眼瞎,以为她一个孤女是真的与她惺惺相惜。

现在后悔莫及。

*

夜里屋子里冷的厉害,她躲在被子里,细细算着过了多少年,怎么今年是这么的冷,她熬不熬的过去。

来田庄不久她得过一场天花,熬过去后脸上不复从前那般好看,十几岁的年纪一时还接受不过来。到如今顶着副残破的皮囊,活的这么苟且,晏长歌自嘲一会后闭上眼睛,一切都怪不得别人。

自个儿蠢弱,这是硬伤。

*

风声呼啸,从柴房那处亮起的火光越发耀眼,穿着富贵的女人坐在不远门外的马车上,素手撩开半边的帘子,看着愈发大的火势还有些迟疑地问着田庄上的管事。

“她可当真熟睡?当真是在那屋子里不曾出来?”

“太太无需多疑,晏长歌确确实实就在哪,放平日她也不曾出来,太太大可放心。”

火光慢慢也照亮了她的脸,苏静华摸着小腹,眯着眼想到晏少谙。

“贱人,他不喜欢我……”苏静华喃喃道,“你还是死了好,婆婆想做的事,我这个做儿媳的就先替她做了。你老子也救不了你。”

*

晏长歌最后还有意识已经是火烧头发的时候,她想知道何嬷嬷如何。

奈何这火势和浓烟,再出去已是不可能的事,她像这笼中困兽,无能为力的感觉如同十年前被人捉奸之时。

灼热的感觉从肌肤渗到骨子里,最后要把她烧的一干二净。

晏长歌已经知道这是谁放的火了,除了她还有谁能这么恨自个呢?

临死之前,她想,如果能再活一次,定要让苏静华和晏少谙那样的畜生受尽她这样的苦楚。

她只是想苟且活着,竟然都不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