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纪千尘悠哉地坐在马上,看着风景念着诗,然后用力地将手中的葱油饼咬下一大口来嚼着,真香!

嚼完她才想起,坐在她身后的人也是饿着肚子从地道出来,还没顾上吃呢。她不假思索,把葱油饼递到后面,凤决的嘴边。

凤决正握着缰绳,马儿缓缓地溜达,他偏头在和旁边黑马上的小七说话。前面伸过来一个香喷喷的饼,他自然而然地一低头,就着她的手,在她咬过的地方又咬了一口。

纪千尘发觉,小七的神色变得很古怪,像是不好意思了。她收回手来继续有滋有味地吃饼,心里想着,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就爱大惊小怪。小七不知道,在地道里,她和殿下一直是共吃同一块干粮。

那日在承西殿,小七转身的工夫弄丢了纪千尘,纪千尘在池底寻到了入口,被一道闸门阻隔了外面的世界,也没办法再和小七联系。

小七这两日又是担忧又是内疚,觉得是自己失职,没有保护好她。后来,小七按照事先约好的方法,顺利和韩晋取得了联系。

韩晋是知道地道出口所在位置的,自从宫里传出承西殿大火的消息,他便明白,他们一直以来期待却又担心的那一天,终于来了。该来的,终归会来。

他按照约定,派人在出口附近接应,他见小七心中不安,便差了小七同往。

小七和韩晋的手下比预计时间多等了半日,这才看见凤决和纪千尘一道,在出口现身。

重见天日的时候,殿下“亲自”背着宫女,俩人衣衫狼狈不说,纪千尘还穿着凤决的衣服。

恕小七词汇贫瘠,这一幕就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个会掉脑袋的成语:狼狈为奸。

小七几人为他俩带来了葱油饼和清水,又简单地将这两日外面发生的事说给凤决听。自承西殿大火当日起,皇上突然病体沉重,卧床不起,已由三皇子代理朝政。

不多时,几人便消失了,前方十余里,有个喜河村,正是韩晋为凤决打点好的落脚地,凤决和纪千尘要自行前往。

迎着夕阳的方向,俩人骑在马上,现在已经完全不像是在逃命,倒像是“人约黄昏后”。

纪千尘问:“来了这里,奴婢该如何称呼殿下?”

凤决想了想:“幼时,父母唤我‘子衡’,子衡是我的字,并没几个人知道。你人前可唤公子,人后可以唤我的字。”

纪千尘有点暗暗的小得意,没几个人知道的事,其实她是知道的。她有点纳闷,既是父母才唤过的称呼,自是极亲昵的,当日凤崌何以轻易地在她面前提起这称呼来?是醉了,还是生性不拘小节?

“公子是说,奴婢也可以唤子衡?”

身后的人一时没有回音,她感到凤决的脸突然低下来,俯在她的耳边。他声音又低又轻,极有磁性:“再叫一声。”

“子衡。”

话音未落,纤细的杨柳腰上多了一只手臂,凤决从后面将她搂紧,另一只手策马疾行。他说了一句:“坐好了。”

马儿跑起来像一道自由的风,凤决忘了笑,心底却是说不出的快意。

骑行不久,远远可见喜河村的炊烟,就如桃花源中一般,“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虽说是穷乡僻壤,但是一来景致好,二来,简简单单的葱油饼也能做得那样可口,纪千尘倒是很满意。

凤决停了马,又回到先前的话题:“你送你个字吧,‘栖迟’可好?这在里,我叫你栖栖。”

纪千尘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她总觉得“栖迟”是有什么出处的,可她文学功底太一般,左思右想也没想起来……

村东头的姚大叔搬了个破木板凳,坐在自家小院中间抽着烟晒太阳。住河下游的张大嫂早饭后就过来了,正和姚大婶一起,坐在桌边说着闲话,提前缝制今年的冬衣。

张大嫂缝了几针,眼光便瞟向了在厨屋进进出出的姚家女儿姚晓禾。她“啧啧”两下,笑意爬上嘴角:“晓禾生得越发水灵了,又漂亮又勤快,我瞧着就喜欢。”

姚大婶对她的意图心知肚明,张大嫂的儿子大江比晓禾大三岁,那一家三口对姚家人热情友好,早就盼着晓禾长大了,给大江做媳妇。

依姚大婶看,大江是个踏实厚道的孩子,晓禾嫁过去必吃不了亏。可晓禾大了,自己有主见,在这事儿上不表态。做娘的想来,怕是晓禾瞧不上大江。

姚大婶笑了笑,不好接口,只得岔开话,冲自家老头子嚷嚷:“晓禾她爹,你倒是把鞋穿上!坐在那上风口搬着脚丫抽烟,你快活了,咱们在这儿尽闻味儿了!”

张大嫂爽朗地笑起来,姚大叔讪讪地穿了鞋。

厨屋里飘出刚出锅的水煮花生的五香味儿,浓郁的八角桂皮香勾得人流口水。姚大婶正说今天让晓禾多做几个小菜,叫张大嫂留下来一道吃晚饭,大黄突然“汪汪”地叫起来。

姚大叔连忙起身,拿出主人的威严冲大黄喝了几声,大黄乖乖地摇着尾巴,止了叫唤。

他不动声色地将门口二人迎进来,按照之前韩晋交待好的,用熟稔的语气和凤决打招呼:“你来啦。”

身后的人看不见姚大叔略带紧张的神情,凤决却明察秋毫尽落眼底,他安抚似地握一握对方的粗糙大手,亲热地唤了声:“姨父。”

抬头,他又向着迎出来的姚大婶叫了声:“婶母。”

姚大婶倒更显镇定,她痛快地应了,不等张大嫂问东问西,抢先一步带着凤决和纪千尘去洗漱更衣。

张大嫂本是不打算留下来吃饭的,这会儿见姚家来了亲戚,倒真的留下来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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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桌坐了六个人,饭菜是晓禾的手艺。难怪张大嫂喜欢,晓禾确实是心灵手巧,几样家常菜虽不极宫廷菜精致,却也是色香味美。

纪千尘几日不曾好好吃饭了,端起碗来,吃得分外香甜。这就是现代人口中说的有机大米、农家菜,地道!无公害!

她捧着碗偏头看凤决,他还是吃得慢条斯理,就像喉咙里塞着东西,几片青菜咽也咽不下去。

纪千尘着急,从豆瓣鲫鱼的肚皮上夹了块没小刺的肉,放在他碗里。“你得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你这一路太耗体力,得补一补。晓禾手艺好,奴婢方才尝了,一点儿都不腥,鱼肉嫩得很。”

纪千尘一来便弄清了姚家女儿的名字,又见她与原主凌宝儿年纪相仿,便亲热地直呼其名。

姚晓禾突然间得了表扬,受宠若惊。姚家与韩晋的亲信部下沾亲带故,凤决是什么人,旁人不知,姚家三口却是心中明白的。

纪千尘在皇子面前夸赞晓禾厨艺好,晓禾内心战战兢兢。

凤决看见纪千尘黑亮的眼中尽是关切的神情,他果然乖乖地把鱼肉吃了,还很给面子地说了句:“不错。”

晓禾得了鼓励,十分欣喜,带羞笑道:“表哥既然喜欢,就再多吃点鱼。”

凤决看了她一眼,淡淡垂眸,却并未再往那盘鱼动筷子。

晓禾碰了个软钉子,凤决虽然一句话没说,可他那清冷自带威压感的眼神,纪千尘是习惯了,旁人哪里受得了。晓禾本就是村里姑娘性子腼腆,这下,便咬着筷子局促不安。

纪千尘怕晓禾难堪,起身给凤决盛了碗汤,笑了笑:“来的时候,奴婢见村口有户人家在炸排骨,炸得金黄酥香。明日奴婢也去集上买些排骨回来,向晓禾求教怎么炸的,公子说好不好?”

她其实是担心凤决一口拒绝的,凤决胃口不好,对排骨这类大荤之物更是碰得极少。

凤决看着她,巴掌大的秀气小脸像是瘦了:“你想吃?”

“嗯,”她点头,“一个人吃没意思,公子陪不陪?”

“好,”凤决这下应得干脆,“仔细油滚了,烫着手。”

张大嫂一直吃着饭菜,暗中观察,这会儿抿着嘴笑起来。

一个人吃没意思,公子陪不陪?瞧瞧这俩人,当旁的人都是空气了,过来人一看,就知道俩人之间可不是单纯的公子和奴婢。

据姚大婶说,这位外甥公子虞子衡是个读书人,因家境悬殊,从前一直不大来往。如今家中遭了变故,他来喜河村投奔姨父姨母。

原本计划,是凤决和小六一块儿来,因此韩晋嘱咐的是“公子带着书僮”。现在突然换了人,姚大婶灵机一动,说是带着丫鬟。

这样一来,张大嫂满脑子充满了八卦。半顿饭的时间,她想的事儿可不少。

其一,哪儿有书生出远门带个丫鬟的?那一路上得有多不方便?而且,纪千尘来的时候,穿的是男装,常做衣服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身衣服是凤决的尺码。说什么家中变故?只怕是私奔!

其二,看这公子气宇不凡,晓禾待这位表哥倒比对大江殷勤,可千万别让他小住几日,便坏了大江的终身大事。

其三,眼下这情形,公子与丫鬟是两情相悦,自己若能帮这二人成了好事,没准日后公子飞黄腾达了,自己也能跟着沾沾光。

“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说起来,本是你家的事,可我一个过来人,你们真当我眼瞎,看不出来么?”

张大嫂这话说得众人皆是一惊,以为她看出了凤决的身份,又感觉不大像。

姚大婶面带微笑,沉着问道:“此话何意?”

张大嫂心想,读书人家最爱脸面,若说得太直,不仅是公子,便连姚家人的面子也搁不住。

她委婉地避开私奔的猜想不提,却是含蓄说道:“咱们村子里那些个人最爱嚼舌根,你们不是不知道。他俩本就生得郎才女貌十分打眼,若说这一路上,必是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之处,日子久了,难免被指指点点。不如干脆地成了亲,男儿成家立业,女子也省得名声上不好听。”

桌上一时鸦雀无声。

张大嫂就坐在姚大婶身边,她拉着手似是说体己话,其实这样安静的气氛下,桌对面的人都能听见,不过掩耳盗铃罢了。

“既来了喜河村,你们这姨父姨母便是跟前说得上话的长辈。不如替他父母做回主,成全了年轻人的心思,也算行善积德做件好事儿。”她还眨巴了一下眼。

都私奔了,显然是家中父母不答应,这好人,不如让姨父母来做。

纪千尘惊得将嘴里一块肉都掉落在碗里,古人这是什么逻辑?一路上多有不便就要被捉对拜堂成亲,这还是行善积德?

姚大叔姚大婶虚惊一场,却又立马犯了难。张大嫂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喜河村民风极不开化,即便是晓禾与大江这般两家交好,俩孩子从小就认识,大了见面也不敢多说一句。

似凤决和纪千尘这样的公子和丫鬟,在人们眼中铁定了是不清不楚的关系,时间久了,不知道被说得多难听。

可是,真的拿自己当姨母姨父,给皇子主婚?占着高堂之位,受皇子拜一拜?这是不要脑袋了吗?

姨母姨父对视一眼,到底是姨父颤巍巍地开了口:“子衡啊,你看这事……”

“我看甚好,不如,就入乡随俗,省了许多是非。”凤决一本正经,答得倒快。

张大嫂喜笑颜开,暗夸自己目光犀利。就说嘛,男人都是猴急的,别看这公子表面上冷冷冰冰,内里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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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对了!只管安心在此成个亲,若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唤我一声便是,随叫随到!”

姚大叔两口子也跟着笑起来,面带几分喜气:“既然子衡愿意,又不嫌弃此间简陋,我们这便为你俩操持婚事。”

姚大婶又看了看纪千尘,虽说是丫鬟,到底她是新娘子,也该问问她的意思。

“凌姑娘,这终身大事,你可还需考虑考虑?”

凤决方才应得干脆,因为实在是心之所向。从前锦衣玉食,他是皇子,是她的主子,可他不敢草率的要了她,怕她委屈,也怕她日后做寡妇。

可是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他想明白了。若错失江山,他会抱憾终生,若错失了她,他这辈子,亦不过是年华虚度。

他听见姚大婶问纪千尘的话,始终不敢抬头,仿佛不抬头,便不必面对她的回答。自己想也不想就往空中飞,这会儿生怕纪千尘一句话,他便从云端一脚踩空掉下来。

多少年不曾这样心虚心慌过,就像幼时低头趴在书案上,怕背错了书,遭先生责骂。

他没看见她清亮澄澈的眼神,只听见宛如莺啼的软语轻声,甜入了他的心窝里。

“不必考虑了,奴婢都听公子的。”

纪千尘笑出一对甜美的梨涡,眼中若有星辰。晓禾呆呆地看着她,默默地想,她虽说是个婢女,这模样气度倒比地主家的千金还要强上百倍。为何一个婢女能这样好命,而自己却要嫁个庄稼汉,贫贱一辈子?人比人,当真是羡慕。

“只不过……”纪千尘说着,又顿了顿。

凤决刚放下的心又猝不及防地被拎了起来,面上神情依然镇定,手中的筷子差点没捏稳。

“只不过,还是一切从简的好。”

到底是出宫逃难的人,虽说喜河村偏僻,与世无争,也还是别闹出太大动静才好。还有,她也不好意思给姚家人添许多麻烦。

姚大婶欣慰地点点头:“真是个懂事孩子,招人疼。”

凤决悄悄舒了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向纪千尘看去,目光在她脸上逗留了一会儿,他重新转向姚大叔和姚大婶。

“从简可以,”他想了想民间的习俗,“那个……三书六礼却不可少。”

他生长于宫中,毕竟对民间婚嫁之事了解甚少,又恐自己说漏了什么,委屈了她。他字字斟酌道:“以正妻之礼迎娶,一样都不能少。所需用度,自不必姨父姨母操心。”

此言一出,席间之人皆明白了凤决的心意,张大嫂亦暗叹这公子有情有义。

唯有纪千尘不敢确信,她习惯了现代婚姻,答应的时候一时冲动,倒没考虑过妻妾之分。待凤决提起,她又疑惑,凤决日后若得回宫,没准便是将来的九五之尊,他娶个宫女做正妻,他自己可做得主?

她傻傻地看他,生怕是被他戏耍:“真的?”

凤决再次一本正经地答她:“为何不真?”

初识的时候,他对纪千尘是有几分轻视的,即便后来多了丝喜爱,她到底不过是个宫女,而他是她的主子。

可如今,纪千尘救过他的命,见过他最艰难潦倒的样子,曾和他甘苦与共、福祸相依。甚至,在她以为不能活着走出地道的时候,她还哭着叫他吃了自己……

她若非正妻,这世间又哪里还有另一个女子担得起?

纪千尘不再追问,凤决虽然有时候很坏,为了让她离宫,还骗过她,可是,他从不会花言巧语。

这个时节天黑得早,太阳下了山,乡下地方乌漆抹黑的。

吃完晚饭,张大嫂便要回家,姚大叔点了个灯笼给她照路,下回来时再把灯笼送过来。

姚大婶和女儿一块儿把用过的碗捡进厨屋里,留下晓禾洗碗。晓禾回头弱弱地唤了声娘,轻声说了句方才一直没敢说的话。

“殿下当真要娶她做正妻?她再好,也只是个婢女……”

姚大婶懂了女儿的意思,柔声劝道:“她好不好,有多好,殿下说了才算。”

晓禾垂了眼睫不再作声,安静地洗碗去了。姚大婶出了厨屋,拉着纪千尘,给她交待日常所需用品,安置夜间住宿的事。

这里比不得宫中,本就艰苦,伺候凤决旁的人也帮不上忙。纪千尘用心记下各类物件放于何处,以及庄户人家的作息时间。

离了姚大婶,她独自去凤决房中铺床。凤决贴身的事不许外人碰,以前纪千尘还有王才能搭把手,今晚只有她了,而且赶着整理完,她还得回自己屋里去铺床。

她一边忙活一边问:“公子瞧瞧这被褥够不够,夜里会不会冷?”

“这布料虽说是粗了些,倒也干净厚实,公子将就着点。”

“公子,过来搭个手,把那边扯一扯……”

纪千尘回头,看见凤决纹丝不动地拿着本书坐在桌前,对她说的话充耳不闻,翻书倒是翻得飞快。

不得不说,他天生带着清贵气,即便坐在那么个又矮又旧的破木桌前,他依然是风姿出众,超然于世。

翻那么快,他自己看得清吗?纪千尘觉得这个别扭的人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她扔下抱着的枕头,跑过来,站在桌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他。

凤决终是被她盯得熬不住,放下书横她一眼:“让你人后唤我什么?”

纪千尘茫然,只是因为称呼错了,所以生气了?她眨了眨眼,轻声唤道:“子衡……”

凤决却又似着了恼,偏头嚷了一句:“不许叫!”

“……”纪千尘瞪着他不说话了,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猫饼?刚才还在说要和她成亲,要娶她做正妻,这才多大会儿呢?翻脸当真比翻书还快。

不叫就不叫,谁怕谁?以后就叫他“喂”。纪千尘连看也不看他了,继续回到床边,把枕头摆好,床铺收拾整齐。

凤决坐在那儿没动,幽幽地问:“方才,你为何答应……婚事?”

纪千尘默了默,亏了他还记得提过婚事,没好好求个婚也就罢了,莫名其妙地,凶什么凶?

她肚子里憋着气,也不肯好好答他,故意说道:“还能为何?奴婢不是吃了公子那颗毒丸子么?那自然是对公子言听计从,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何来奴婢反抗的余地?”

凤决一时气得脸色发白,指节捏得发青,亏了他生怕让她受委屈,当着众人说了那些“以正妻之礼迎娶”的话,她竟然只是在应付他。

凤决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打落了牙也只是和血吞,他将掌心掐得麻木,连眼圈都悄悄地红了,却是死扛着不认输。

纪千尘说到那毒丸子,想起装着药的包袱还没收拾。

她心头蓦地一软,其实,她在承西殿凤决屋里装那些药瓶子的时候,已经发现凤决给她吃的瓶里不是毒了。

当日她被凤决吓坏了,囫囵吞下去只觉得酸。拿药跑路的那天,她原打算不管不顾地把所有药瓶划拉进包袱里,她看见那瓶子,好奇打开了,从瓶口闻到浓郁的梅子香,酸得她舌根直冒水。

她倒了几粒在掌心,看得分明,这哪里是什么毒?酸梅肉剁成泥,再捏成丸,假得像小孩子过家家。

看分明的那一刻,她心头竟是比舌根还酸。这个傻子,除了斗狠嘴硬,他就没别的办法哄女孩子?他想出这么个幼稚的招,左右不过是想将她强留在身边罢了。

纪千尘一路都不曾对凤决说破,就当,她真的中了他的毒。

她寻到那包袱,才发现里面的药都被凤决拿出来,收拣好了。空空的包袱下头,压着个明晃晃的东西十分刺眼——是凤清送给纪千尘的小牌子。

她僵在那儿,明白了。凤决突然不高兴,是因为她不在的时候,他来收拾包袱里的东西,看见了这个东西。

他把别的都放进了矮柜里,唯独没有收拾这个,这不是他愿意看见的东西,就一直坐在那边生闷气。偏偏,一口气没下去,又被她怄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你把金器都丢在地道入口了么?为何还要留着这个?”凤决的语气阴森森的,“你是舍不得这块牌子,还是舍不得那个人?”

纪千尘被他散发出来的寒气吓得一激灵,连忙摆手,脑袋也摇得像波浪鼓。“没有没有,这是个误会!”

凤决毫不动容,那目光明明在说,信你我才是傻缺。

其实,他心底是想相信的,他也希望纪千尘留着这东西并没有更深的用意。若送她这牌子是别的男人,他大概不会太过在意,毕竟这姑娘反应迟钝,其他想打主意的人也并不容易。

可那个人是凤清,是他的心结。

“其实,奴婢不只留下这个,还留了几块金条的……”穷途末路的时候,她还是做不到把金子全丢了。

凤决冷冷地看她。——休想转移我的注意力。

“这个东西它留着还是有用的,万一穷得没饭吃了,可以当了它!”

凤决依然冷冷的。——你还能再扯一点吗?

“还有,这事儿既然和羽林军脱不了干系,奴婢留着三皇子的牌子,日后没准儿还用得上。”

冷冰冰的凤决火了:“日后用得上?你莫非是要拿着信物去求他高抬贵手,摇尾乞怜么?”

纪千尘嘟了嘴,小鹿眼中含了层水气,她像个气鼓鼓的泡泡对着凤决,眼看一戳就要炸开。

“子衡这样说,是存心的么?”

凤决忽听她喊了声“子衡”,那腔调软软糯糯,让他顿时气也气不起来,却又不甘心就这样算了。他干脆撇开脸不看她,重新拿起书来,那书面死怼着脸,却又哪里看得进去。

纪千尘见他不理人了,想着让他消消气。她先行回屋去整理了一番,又独自去了厨屋里。她厨艺有限,想来想去,只得炒了碗花饭。

农家的土鸡蛋打出来个个金黄,腊肉腊肠红白分明、鲜亮诱人,她自己剥了点新鲜的小青豆,又忍着被呛得眼泪汪汪的滋味切了半颗洋葱,炒出来的花饭竟是色香味俱全。

凤决晚饭吃得少,纪千尘希望他肚子饿了,看在这一大碗花饭的份上,给点面子,气就消了。

纪千尘端着超大碗的炒花饭从厨屋里出来,去到凤决的睡房要经过半个农家小院。

夜空又高又蓝,连星星也格外清晰明亮。喜河村的人们都睡得早,鸡群回了圈,周遭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她绕过一口小井,原本再迈个三五步便能走到屋檐下,大黄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满眼希冀地看着她摇尾巴。

“这个狗东西,”她低声笑骂,“我刚来的时候,你可凶我来着。怎么?闻到香味儿,知道讨好人了?”

她弯下点腰,在碗里铲了两大勺花饭,搁在干净的地上。大黄奔过来,低头吃得欢快,对她的讽刺和笑骂,丝毫不以为意。

大黄吃完,又要撵上来,它害怕进屋会挨打,眼巴巴站在屋檐下摇尾巴。这回,纪千尘不客气地关上两扇木门,大黄被拒之门外。

凤决余光瞟见纪千尘进来,小心翼翼地端着个碗放在桌上。她如今不必穿宫装、扎小团子的发型,只简单梳了个农家姑娘的样式,些许青丝挂在腮边。

美玉似的脸颊被灶下的柴火烤得通红娇艳,宛如浆汁饱满的果子熟透了,等着被采摘。没了小团子,他又想捏捏她的脸。

纪千尘放下炒饭,自己也在桌边坐下,她抬起头,凤决立马冷淡地收回目光,神情专注地看向手中的书本。

“奴婢亲手为公子做的花饭,公子吃点儿吧?”

凤决盯着书,目不斜视:“不吃。”

“你不吃可就亏大了,真的很好吃的!”纪千尘默了一下,“你不会以为,你胡乱发脾气,奴婢便会使坏,在饭里做手脚吧?”

凤决不吭声,下颌绷得紧紧的。说谁乱发脾气?这丫头越来越不怕死。

“奴婢做的花饭,奴婢亲自试吃!”她操起勺儿,吃了一口,忿忿不平,“看会不会呛死咽死、上吐下泻!”

她故意吃得津津有味,果子似的脸颊塞得鼓鼓的。他有点移不开眼,不是眼馋饭,是眼馋果子。

纪千尘一口花饭还没吞下去,突然呛得咳了起来,一弯腰全吐在地上。

她一手拍着胸口,一手指着窗,心道自己是个乌鸦嘴,何以没事咒自己?

纪千尘是被窗前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这才呛住的。韩晋取了黑色面巾,歉意地笑道:“抱歉抱歉,我只想着村民们歇得早,我便早点儿来了,没想到……”

没想到别人都歇了,这儿还有人吃饭。

纪千尘曾偶尔看见过韩晋,知道他来找凤决必是有正事要谈。果见凤决淡然地指了指身边的板凳,对韩晋说了声:“坐。”

纪千尘自觉地擦了嘴,去倒茶。这里的茶叶没有宫中的讲究,叶子大,泡出来倒也很香。

凤决和韩晋二人都没有避着纪千尘的意思,她泡好茶,听见他俩说起“云鞘”。难怪从前凤决在宫中我行我素,承西殿成了特立独行的地方,除了往日的战功显赫,恐怕旁人忌惮的,还是云鞘。

他俩说了一会儿,韩晋最后提到王才的家人。出地道时,凤决曾叮嘱接应的人去打探王才的家人关在何处,不过两三个时辰,韩晋便亲自来回话了。

王才是诵县人,父母兄弟都在老家。那诵县衙门定是被人授意,前些时弄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一家子都关进了牢里。

韩晋问:“公子想怎样救?只怕诵县衙门早就守得如铁桶一般,等着咱们上钩呢。若是硬碰硬,也不是救不得,只是,公子的大业忍了这么些年,此时打草惊蛇,属不智之举。”

昏暗的烛火照进凤决的眸底,转而暗淡。

救,付出的代价太大;不救,纪千尘知道他心中难过。

即便王才背叛了他,即便他身上还带着王才留下的伤口,差点死在王才的刀下,可是,那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是主仆,也是亲人。

王才死了,凤决想完成他未了的心愿,保他的家人平安。即便人,生而孤单,有些人走着走着,走到路口便散了,可凤决不想留有遗憾。

阴郁皇子,其实是这世间最重情重义的人。

“咳咳,内个……韩将军,”纪千尘清了下嗓子,手里不知道几时又拿着凤决最不想看见的那块黄金牌子,“韩将军能不能找人,帮我把这个当了?”

凤决阴沉着脸,不知她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

韩晋也莫名其妙:“姑娘莫非很缺钱?”

“诶……也算是吧。”在纪千尘的脑子里,钱什么时候都是缺的,哪有个满足的时候?“请韩将军找个人去尤县,典当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韩晋将那牌子掂了掂,“能当四十两就不错了,就算做工精致些,最多五十两。”

凤决蹙着眉,眸光低垂,静静地落在桌面上,那里方才便铺上了一张地图。

尤县,是最邻近诵县的县城。

韩晋愣了愣,一拍脑门:“我明白了,好一招声东击西!”

纪千尘是想用这块牌子现世,吸引凤清的注意力。凤清不知道她会不会和凤决在一起,但他不会放过尤县这个线索。

三皇子代政,他可以轻易调动离尤县最近的人手去支援,封锁整个尤县,掘地三尺。这样一来,诵县空虚,至少,会放松警惕。

凤决素知她聪明,没想到这牌子果如她所说,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他侧过脸来,眼中晦涩,似是在看她,又似没有:“你……当真舍得?”

“舍不得啊,所以……”纪千尘巧笑嫣然地指了指韩晋手里的东西,“韩将军可别忘了,你欠着我五十两银子,价格公道。”

“……”

韩晋一时无语,凤决却是早习惯了她的财迷和胡闹。

凤决想了想说道:“若无记错,诵县地处青玉门的势力范围之下,青玉门吕飞鹏数年前便投靠了三弟。救人的时候,不如就扮做江湖中人行事。”

这几句话,纪千尘听得不太懂。她很奇怪凤决能对凤清笼络的那些江湖力量如数家珍,可是,这样做用意何在?

韩晋很快又明白过来:“公子这招,是反间计?”

凤决点点头:“三弟从皇后手中夺了羽林军,我猜,他们之间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一团和气。”

纪千尘愣了愣,的确,皇后待两个皇子都是一团和气的,可是,外甥女婿再亲,也不如将羽林军握在自己的手里。皇后主动把羽林军交给凤清,这着实奇怪。

若真的是凤清用了什么手段,逼着皇后交出了羽林军,皇后吃了这样的哑巴亏,那私下里又如何还能和气得起来?只怕,也是暗流涌动。

承西殿大火那天,凤清派来羽林军趁火打劫,皇后早就安插了王才见机行事,若是两方亲密合作,凤决已是插翅难逃。

问题就在于,显然那两方都互不知道对方的计划,又生怕被人抢先得到了云鞘。这才让凤决和纪千尘有机可乘,逃出生天。

如果,凤清前脚下令加派人手在尤县搜查,后脚王才的家人便在诵县被江湖中人劫走。秦家人定会怀疑是凤清调虎离山、虚晃一枪。如若不然,又有哪个江湖势力能在青玉门的地盘上动得了武?

到时候,秦家会猜疑凤清,却又不能说破。他们未必敢赌,倘若不是凤清做的手脚,却真的被他知道了王才这档子事,他会明白为何大火当日没找到凤决的尸首,他与皇后之间,只会更加地势如水火。

纪千尘的声东击西,加上凤决这招反间计,简直天·衣无缝。

该商量的商量完了,韩晋打起那碗花饭的主意。“这个既然公子不吃,倒了可惜,兄弟我乐意代劳……”

韩晋伸手捞个空,碗已经被凤决不动声色地端在手中。“轮不到你!”

也不想想这是谁做的花饭,是谁都可以吃的么?

凤决飞快地吃了一口,才想起这勺子是纪千尘刚吃过的。不过他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反而觉得这会儿不冷不热、温度适口,连饭香都比刚端进来的时候浓郁。

“好吃吗?”纪千尘像摇着尾巴的大黄,求表扬。

“好吃。”

连晓禾做的鱼他都只说不错,这碗花饭可算得到了绝对的肯定。

“奴婢别的手艺不敢说,炒饭是真的不错!如果不是贪吃奴婢做的炒饭,当初逍遥就不会大意失荆州,死在板砖之下。”

“还有哦,你们不知道,”纪千尘晃了晃脑袋,点漆似的眸子晶晶亮,“这碗花饭,大黄也爱吃!”

凤决:“……噗!”

韩晋本着强烈的求生欲,不能笑不能笑:“噗!哈哈哈。”想不到宫里还能走出个这么逗的姑娘。

他还没笑够,就被凤决黑着脸瞪了一眼。他川剧变脸似地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告辞。

纪千尘好心说道:“我送送你吧,你可轻着点儿,绕开前院,大黄在那儿睡着呢。”

再次提起大黄,凤决又闷闷地垮下脸,韩晋忍笑:“不必送了,嫂子。”

话音一落,人已从窗口掠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纪千尘回头,傻乎乎地问凤决:“他刚刚叫奴婢什么呢?”

凤决头也不抬,狠狠答道:“叫你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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