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千尘回头,看见了如芝兰玉树的凤清。凤清的容貌略显阴柔,五官却是精致得无可挑剔。纪千尘连忙行礼“三殿下。”

“我早该认出来是你。”他面带一抹笑意,不似凤崌的温和,亦不似凤决的阴郁,却是明艳中带着丝诡异。

这话在纪千尘听来,有点没头没脑。之前在凌风阁上,凤清和秦晴一样,看见了凤决身边那个一身淡紫宫装的宫女,却一时没认出这背影是谁。

此时他在自嘲,当时怎么就没想到,除了凌宝儿,还会有哪个宫女,能把最朴素的宫女服穿得艳丽动人又有哪个宫女,能有如此灵动婀娜的身姿

凌宝儿的美,从来都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只是,凤清身边有姿色的宫女太多,真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更何况,凌宝儿再美也不过是个宫女,凤清的眼睛,一直盯着秦晴那朵雪山之巅的白莲。

当初,凤清听母亲陆昭仪说,凌宝儿是自愿去的承西殿,他不以为然。想必是母亲擅自作主,调走了他的宫女,怕他不乐意,所以才哄他说是凌宝儿自愿。

凤清不想驳了陆昭仪的面子,凌宝儿走了也就走了。更何况,后来他又听闻,凌宝儿在承西殿过得并不好,不是被罚了饭,就是被罚了跪。他想,凌宝儿待在凤决身边,定是天天念着从前的好,说不准有多想回来。

凤清和秦晴还真是有些相似的,什么好东西,越是捧到他的面前来,他越是看不上眼。可若是得不到了,又或是有别的人和他抢了,他便偏偏不肯放手。

宫中那些传闻果然是信不得,凤清盯着纪千尘想看凤决今日那样子,哪里像是待她不好似她这般娇滴滴、俏生生的女子留在承西殿,那才是明珠蒙尘。

“这些日子不见,在二哥那里过得可还好么”他一笑,艳若桃李,幽幽的目光却始终在她脸上搜寻,他想看出点羞涩或是激动来,到底一无所获。

“奴婢很好,谢殿下关怀。”她一脸平静,答得也快。

凤清仍不甘心,他凝眸审视她半天,又说道“你走后,我书房伺候的宫女笨手笨脚,我一直不大习惯呢。若不然,我去找二哥说说,拿几个伶俐些的宫女,依旧换你回来。”

纪千尘只想“呸”一声,说句“你休想”,声音却柔和妥贴,丝毫不见异样“殿下说笑了,殿下身边能干的多了去了,奴婢算得什么。”

看来,她是当真不愿意回来的。凤清有些失望,他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而凤决,注定就该是孑然一身的。凌宝儿从前在他面前的伶俐体贴、察言观色都去了哪里怎的如今都变成了冷淡疏远、刀枪不入想不到自己那个阴郁狠厉的二哥,竟有这么大的魅力

凤清心有不甘,他勾了勾嘴角,冷冷地逼视着她“凌宝儿,你敢说,你当初不是为了我才入宫的女子见异思迁可不好,若是让我那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二哥知道了,可更不好。你别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纪千尘心里骂他无耻。原主尽心尽力地待他时,他心里只有秦晴,原主知难而退了,他又不肯放手。今日也不知他发了什么神经,他不知覆水难收的道理,非要软硬兼施。

她不卑不亢,语气依然平静“殿下明知道,当初奴婢为何入宫奴婢是为了报恩。殿下敢说,你就是那年在深潭之中救了奴婢的人么你就是奴婢该报恩的人么”

“所以,当年的恩情,是奴婢的误会罢了;奴婢从不敢对殿下有非分之想,这也不过是殿下的误会罢了。”

若说原主后来对凤清有过什么痴心妄想,那是从救命之恩延伸出的情愫,是凤清给了她希望,又让她走进了绝望。

凤清眯起阴柔的眼,没说话。低眉顺眼的宫女他见多了,从前没发现,这凌宝儿还真有点与众不同。

“话别说死,日后的路,可还长。”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似是多情公子温润如玉,言语中却含着警告的意味。

他缓缓抬起手臂,一枚小小的方形牌子被玄色丝线牵着,从他掌心抖落。那牌子是纯金的,即便在夜里,仍是灿然耀眼。

“这是赏你的,日后你后悔了,可以拿着它,来求我。”

他说的是“求”,他这高高在上的样子,让人一看就冒火,可是纪千尘从来不会和金子过不去。她爽快地接了,嘴里谢恩,心里在琢磨着,眼下的金价是多少。

此时,一个温婉如水的声音娇笑道“三表哥和宝儿姑娘可算是故人重逢呢,聊什么聊得这样欢畅”

若在旁人听来,秦晴的声音像是炎炎夏日的清泉,沁人心脾,可纪千尘转身行礼问安前,却悄悄地打了个寒战。

秦晴保持着优雅的仪态、得体的笑容“别拘谨,说来给我和二表哥一块儿听听。”

纪千尘愣了愣,余光一扫,果见不远处,凤决坐在轮椅上,目光阴沉。她不着痕迹地将金牌又往袖中拢了拢,感觉气氛压抑而又诡异。

“奴婢卑微,哪里算得上三殿下的故人,秦小姐抬举奴婢了。”

凤清也嗤笑一下“不过是从前使唤惯了的宫女,今日遇见,我倒有意想要她回去。正想问问二哥舍不舍得。”

凤决绷着脸未置可否,秦晴却笑道“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前些日子,我听闻这丫头总惹二表哥生气,二表哥若当真不想要了,不如跟我回去,我瞧着这丫头,倒是有些眼缘。”

纪千尘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什么叫有眼缘是觉得别人的眼睛和自己有缘吧

这会儿,她表面上看着像个香饽饽,几位主子都抢着要,其实,怕是个个都恨不得掐死她吧尤其是这位秦大小姐,典型的口蜜腹剑、蛇蝎美人,若是落在她的手里,会像原主一样,死得惨绝人寰。

纪千尘抬眼,正看见凤决的左手按了按腿,她就像发现救命稻草似地疾飞过去,一把抱住了那条“救命大腿”。

“殿下今夜坐得久,腿又疼了吧奴婢给您揉揉。”

她太过殷勤,手下得重,简直不像在揉,倒像是在掐。凤决莫名其妙地吃痛,一低头又看见纪千尘对着他挤眉弄眼,他恼道“你撞见鬼了吧”

他好心叫王才给她送吃送喝,又惦记着出来接她。也不知怎就那么巧,半路看见秦晴在前面款款而行,路就只有一条,他既懒得上前与她寒暄,只得慢腾腾地远远跟在后面。

跟到这儿,他又看见了什么故人重逢聊得欢畅他这位三弟身边从来最不缺的就是宫女,多少温婉体贴、心灵手巧的没多看几眼,却眼巴巴地来向他讨人,问他舍不舍得。想来,她于凤清也并非只是个普通的宫女。

凤决心中不痛快,纪千尘手底下重了,被他骂了句“撞见鬼”,倒让凤清脸上一僵。方才和她在一起的只有凤清,这“鬼”倒是在说谁

凤清在人前素来修养极好,何况,这还当着秦晴的面,他只得装没听见,默默将头撇向一边。凤决话少,更懒得解释。

在这皇宫里,火树银花,繁华缭乱,最淡漠的,就是亲情。凤决和凤清在儿时也曾兄友弟恭,毽子秋千、骑马射箭,一起玩闹着长大,可是,越大越疏远,半点不由人。谁让汉月国只有两位皇子,皇位之争是二选一的机率。

他们争过夫子的夸奖,争过围场的猎物,争过父皇的重视,后来,凤决渐渐地明白,凤清最想和他争的,是秦晴的青睐和金殿上那张龙椅。

在凤决血气方刚、痴心报国的那些岁月里,凤清学到更多的,是如何抓住权柄,玩弄权术,在他清雅温润的外表下,早藏着一颗想要俯瞰天下的帝王之心。

秦晴一声软语,半含娇嗔,打破了沉闷的空气和俩人的僵持“小时候,两位表哥什么好东西都让着我,眼下我只想要这个小宫女,二表哥莫非还舍不得,定要我再去跟姑母讨来”

秦晴惯会绵里藏针,她这话听着是撒娇,却又扯上了皇后娘娘,由不得凤决不肯。上回柳公公的事,凤决没给皇后面子,皇后不计较已经是母仪天下的气量,若再为了个宫女,小气到惊动皇后娘娘,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无论顾及幼时的情谊还是权衡利害关系,秦晴都只给了对方一条路走,那就是心悦诚服地把她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凤清站在一旁,笑而不语。他只想和凤决争,却不会和秦晴争。即便有几分喜欢,凌宝儿也不过是个宫女,和那些深宫嫔妃们怀抱着的小猫小狗没多少分别。他可以逗弄,可以占有,也可以大方地送给秦晴做礼物,只要秦晴喜欢。

凤决蹙了蹙墨色的眉,在想着,他和凤清从小让着的这位柔弱的小表妹是从何时起变成了一个心机女子。

凭他们打小熟识的交情,秦晴之前能看出凤决的心不在焉,凤决当然也能察觉她这些年的虚情假意。从前,秦晴对凤决,是比对凤清更亲热些的,可自从凤决有了腿疾,秦晴的亲热便让他觉得假透了。

譬如,他今夜一见秦晴,她就关切地问起他中秋醉酒之事。若她当真念着儿时之情,次日便可差人前往承西殿,这份关切又何以晚了这么些天

类似这样的事太多了,秦晴的“完美”和“周全”让他觉得没意思。相比之下,他反而更喜欢纪千尘那些贪吃又贪财的“毛病”,还有,她为了他的事,“坏”得要去偷她安哥哥宝贝似的药丸子。

他不喜欢云端里的雪莲,他喜欢像彼岸花那样的女子,开在炼狱里、开在尘埃里,它不懂惺惺作态,活得妖艳恣意。

凤决放在腿上的手被人捏了捏,他略一垂眸,便看见纪千尘蹲在他身前,借着给他揉腿,悄悄地冲他使眼色。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指尖也带着凉意,像一只将要被送去屠宰场的小动物。

她怕凤决会答应,她想不出他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

一边是皇家权贵沾亲带故,一边是总惹他生气,今晚还差点被他遗弃在宝庆门的小奴婢。在这宫里,宫女本就命如蝼蚁。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会说话,她在害怕。凤决依稀想起,她这样的眼神有点熟悉。

在她初到承西殿的时候,那日在场的,也有秦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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