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

万里长空如洗。

四壁洁净的病房里,与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被晦暗、压抑、苦痛笼罩着。

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难捱。

已经过去了数月,宋希雅终于等到了这句迟来的道歉。

过去种种,好像因为他这句话音落地,都悄然散落。

宋希雅知道哪些事情,她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难以释怀。

可是这一刻,她决定算了。

算了。

放过他,更放过自己的吧。

坐在床边的女人摇摇头,双眼已染了薄霜,看着身上包扎了数处,略显狼狈的男人。

终是轻轻启唇,开口道:

“都过去了。”

“让我说原谅你了,我也很难说出口,也很难做到。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阿哲,现在,或者以后,你的路还很长,不要这样轻易就放弃了,好不好?”

那刀片掠过皮肉,鲜血洒落的场景,就像是刻在了她脑子里似的。

带来无尽的恐惧。

她是怕他真的想不开。

也是真的对这样的情况无计可施。

傅云哲靠在床头,闻言,不禁又轻声笑起来。

很轻很轻,声音听起来空空洞洞的,没一点内涵。

几乎笑得她汗毛倒竖。

恐惧尤甚。

良久,才听他终于又开口说道:

“不该让你看到血腥的场面,雅雅,你不该回来的。”

这样的话,让她不知道该如何接。

只能直直看着他,欲言又止。

傅云哲吸了口气,像是周身气力都被抽走,瘫靠着。

显得万分颓靡。

他声音低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我有多难受,没有人能感同身受。”

“你以前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虽然我不能理解你的感受,可是……”

宋希雅听他说的这些话,别无他法,只能想到一些宽慰的话,想尽量让他好受一些。

不过话还未说完,便被男人冷冷打断。

“如果你是因为可怜我才坐在这里,你走吧。”

傅云哲的情绪突然急转直下。

他是骄傲如斯的人,绝不允许别人一点的可怜与施舍。

宋希雅一时哑口无言,伸出手,试图安抚他,只是手还没伸过去。

便被男人伸手拂开,正是他受了伤的手。

这么一个动作,转瞬,那包着的白色纱布,便隐隐渗出殷红的血色。

“阿哲,我不是……”

宋希雅连忙收回手,奋力摇摇头。

他现在太敏感了一些,误会了她的意思。

男人并没有要听她解释的意思,只是冷着声,一字一顿:

“活着这样难,想死还不容易么?欠你的,我还不起了,就用我这条命还,够不够?”

说完这些话,他的神情却愈发黯然下去。

仍是那张英气逼人的面容,可是现如今看着,却已与从前那个意气风发,声势夺人的天之骄子相距甚远。

让人不禁生出一种悲凉之感。

男人干脆一扯被子,埋头进去,久久未动。

宋希雅怔在原地,好久好久,才敢缓缓上前,去轻掀盖在他头上的被子。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拒绝。

被子里的男人,双目猩红,眉头紧紧皱着,面上,竟尽是泪痕。

又是四目相对。

几乎是视线相接的那一刻,宋希雅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泪。

“滴答”一声落下。

正正好好,落进他的眼睛里。

他突然喃喃着:

“雅雅,我真的好难受。”

“把刀给我好不好?”

“刀给我,给我啊!我就只求你这一件事。”

这个房间的所有利刃,都在前几天就被张扬收起来。

他是骗了徐意晗,说想刮掉胡子,才骗她买来了刮胡刀片。

只是那刀太薄太小,划在皮肤上刺痛着,要不了命。

男人一把拉住面前人的手腕,满脸写着难捱的痛苦,只说:

“给我刀……”

“傅云哲!”

她倏然甩开他的手,捂着脸泣不成声,不怪她哑然无辞,是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怔忡良久,也只能呜咽着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不用还我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他想让她看着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想让她成为那个递刀的刽子手,或许他觉得这样是在帮他。

可是她真的做不到,做不到。

就算他曾经做过那么多伤害她的事情,她仍然不可能看着他死。

不可能的。

可是面前的男人表情略显狰狞,俨然已难捱到了极致。

不住地同她重复着那几句话:

“我真的好难受。”

“让我去死好不好,让我去死。”

“刀呢,哪里有刀??”

这样的话语不断重复,近乎疯狂,甚至,趁着她不注意,重重地一头撞在墙上。

“砰”的一声闷响。

听得宋希雅的一颗心也跟着掉落万丈悬崖。

她的嗓子像是撕裂了一般,只剩尖声。

倏忽上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拉回来按着靠在床头。

素来柔弱的小女人竖眉瞪眼,一字一顿,凌厉道:

“傅云哲,你敢死,我就让你看着我先死。”

男人皱着眉看她。

宋希雅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拿起旁边柜子上放着的水杯,径直往地上一摔。

杯子碎裂的声音清脆,她想也没想,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最大的玻璃片,拿起来便要往手上划。

碎裂的玻璃片十足锋利,只需轻轻一擦过,便能让人皮开肉绽,血悬欲滴。

宋希雅闭了闭眼,感受到手上的疼,不过只是一瞬间,想想中更甚的痛感并没有如期而至。

她是最最怕疼的人。

手上哪怕擦破了一点儿皮,都是要哭哭唧唧跟他撒娇的。

怎么可能下得去手伤害自己。

她就是在赌。

赌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有事。

赌他在这个世上最在意的,是她。

手被人紧紧钳住的那一刻,她知道,她是赌对了。

“你知道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死在面前有多残酷了吗?”

“所以,你还要再伤害我一次吗?”

……

宋希雅并没有因为傅云哲渐渐平静下来的样子而掉以轻心。

反而更加担心,是以,此后的几天里,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看着他。

除非万不得已,没办法的时候,才会和张扬换岗,让他来守着傅云哲。

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她时时在他身边守着。

到后来他这个伤员没怎么样,她这个陪护的人,倒是瘦了一圈,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就连他怎么劝她休息,也是不肯。

而且,这间病房并不小,加一张小床不在话下,或者他的床也足够她一起睡了。

可是她从来只肯自己坐在椅子上休息。

还是他看不过,干脆给她换了个单人沙发来。

不过她的担忧他何尝看不出来。只要是醒着,便一刻不眨眼地看着他。

还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醒着。

好几次明明已经睡着了,还突然惊醒,怔怔看着他。

直到确定他什么事也没有,才红着眼眶替他掖掖被角。

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就连傅云哲自己,竟也一时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如何了。

只不过有一个念头,在心里,一直反复动摇。

今天,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

雅雅是太累了,好不容易入了梦。

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他知道她熟睡的样子。

傅云哲小心翼翼,将人抱到他刚刚起身,还有温热的病床上。

轻轻盖上被子。

这才出了房门。

毫不意外地,他看到门口站着另外一个男人。

林嘉轶。

傅云哲顿了顿,终是抬手,随意做了个“请”的动作。

低声开口:

“雅雅睡着了,你进去吧。”

说完,定定看了一眼房间里正睡着的女人,终是头也不回,径直往前走了。

傅云哲是要去梁医生的诊室。

梁医生是他躁郁症的主治医师,又是他父亲的多年好友。

他是有事情要摆脱梁医生。

一进门,傅云哲便颔首,礼貌地打了招呼:

“梁叔。”

梁医生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忙道:

“云哲啊,来,快坐。”

傅云哲知道宋希雅随时有可能会醒过来,他没有时间可以耽误,是以,便直入主题:

“梁叔,我过来是想请您帮我一个忙。可不可以和一直陪我那个女孩说,我现在的情况不适合一直有人在身边?”

自从宋希雅下了决定要一直陪在他的病房陪着他以后。

他的纠结便没有停止过。

很多时候,他想顺从着自己的贪念,自私一点,就这样将她留在身边。

可是大多数时候,他的大脑并不被“占有欲”支配。

他想,不可以再这样耽误她。

梁医生对于傅云哲会说出这些话并不感到惊讶,相反,他气定神闲,反而换了一个话题:

“云哲啊,我是大夫,不好这样欺骗家属。”

“梁叔……”

梁医生抬手,制止住傅云哲接下来的话。

自顾自道:

“这个女孩对你的影响很大。”

他下了定论。

接着补充论据:

“她来了之后的这段时间,你的情况明显稳定了,云哲啊,你的情况在往好的方向走。最近已经很久没有想砸东西,想伤害自己的想法了,是不是?”

看着傅云哲有些发愣的面部表情,梁医生没有给他回答的时间,便继续说:

“不过我给你的建议是,不要把自己局限在医院里,或者说,不要局限在你现在生活的小圈圈里,也许视野更开阔,你的情况会更好。”

……

沉默良久。

才听傅云哲颇为郑重,开口道:

“梁叔,谢谢您。”

接下来的事情。

他应该可以下决定了。

傅云哲走到病房外的时候,病房的门并没有关严。

他正要抬手敲门,却不期然听到一句:

“希雅,你跟我走吗?”

……

后面的话,他没有听。

三个人的故事,终有一个人要学会妥协,学会退出。

故事的上半场他一手好牌打到烂,那下半场,就让他在最狼狈的时候退场吧。

只是他没有听到的是,几秒钟后,略显疲惫的女人倏忽勾唇笑笑,冲着她面前的林嘉轶,满脸释然,轻轻道:

“嘉轶,我不走了。”

“祝你在那边学有所成。”

“好。”

林嘉轶张了张口,终是也跟着她轻笑起来,只是眼中到底多了一抹苦涩。

他说:

“那再见了,宋希雅。”

再见了,全世界最好的林嘉轶。

***

一年后。

西藏,拉萨。

此时已是七月天,前几天在横店就已经感受到骄阳似火,夏日已至。

到了高原,日头自然更毒一些。

宋希雅连连擦了三层安耐晒,才觉得差不多。

她穿了一条长及脚踝的波西米亚风吊带长裙,又从行李箱中拿出一条一米长半米宽的正红色大披肩,从头到手臂,裹了个严严实实。

最后再带上一个大大的墨镜,防晒措施密不透风。

这样穿着起来,竟也有别样风情。

昨晚在拉萨的酒店休息一晚,今天,她要去布达拉宫转一转。

只有她一个人。

宋希雅轻装简行,只背了一个民族风的小布包,装上了钱包手机高反药物,还带了一瓶矿泉水。

从酒店出来没多久,便接到了胡洋的电话。

她笑意盈盈,将电话接起来,声音是难得的轻快:

“喂,洋姐,怎么样,工作都搞定了吗?要不要一起过来玩啊?”

电话那头的胡洋也笑起来:

“你可是这一年全年无休在剧组,终于逮着玩的机会了。你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去哪提前给我发个消息,啊。”

“知道啦。”

宋希雅点点头,不禁打趣道,

“你是今年带了两个小鲜肉太操心了吧,现在比我妈还啰嗦。”

“嘁,去,”

一提到小鲜肉,胡洋颇为得意,

“你是不知道他们两个有多乖。哎不过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有个大事,他回来了。”

“他?谁呀?”

宋希雅慢悠悠走着,并不着急。

她的包包太小,装不下一瓶矿泉水,只能一手拿着。披肩裹在头上,本来是把墨镜没遮住的大半张脸遮住的,只是她这样打电话说起话来实在有些不大舒服。

宋希雅抬起拿着矿泉水的那只手,想往下扯一扯披肩。

谁知,一不小心没拿稳,竟将手中的矿泉水瓶掉到了地上。

刚刚她恰巧走在一个不太陡的下坡上,瓶子顺着下坡往下滚,宋希雅连忙加快脚上步子,低着头盯着瓶子的路径跟着往前跑。

电话那头又传来胡洋的声音:

“还能有谁,林嘉轶啊。他留学一年,终于要回来啦。”

“他啊。”

宋希雅边小跑着,便微微有些气喘地应下。

瓶子陡然停住。

宋希雅看过去,便见一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将瓶子拾了起来。

那显然,是一个男人的手。

她愣了愣,抬起头,刚开口吐出了一个“谢”字,便怔然止住了口。

他。

是他。

她的一只手还拿着手机,保持着手机贴在耳边接电话的动作。整个人怔在原地。

好久好久,才终于见到那张依旧英朗无双的面容。

那时候不告而别的男人,终于勾着唇开口:

“雅雅,别来无恙。”

那时骄阳斜影,暑意炎炎。

一如初见的那个夏天。

——正文完——

2019.12.22

作者有话要说:BGM《想自由》-林宥嘉

正文完结惹,番外我歇两天会开始更新。

欠你们的糖都会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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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潇十六岁那年,家逢巨变,她从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小姑娘。

那年江城的冬天格外冷,她在贴了封条的豪宅外,险些冻的没了气儿。

是那个传闻中杀伐果决,冷戾恣睢的男人,将她领回了家。

千恩万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人人都说梁潇命好,没了富豪老爹,还有一个愿意宠她纵她的临江集团太子爷霍成泽。

直到那个雷鸣电闪,暴雨瓢泼的夜,她二十岁生日的那夜。

他将她丢进雨中。

男人坐在劳斯莱斯幻影里,手上夹了一支烟,好整以暇,居高临下地看她。

看那个被他亲手宠上云颠,又亲手扔进泥潭女人。

狼狈、又可怜。

那个狼狈的女人,从此,再没人敢提起。

*

一别五载,再相见的时候,她手上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男人心中一窒,将那个明媚惑人的妖精一把按在墙上,声线冷硬,一字一顿:

“梁潇,别以为带着孩子我就还会要你。”

“最多,孩子给我,你,消失。”

霍成泽冷然嗤笑,不屑地看她。

像极了那个雨夜里,他的模样。

梁潇有些好笑,扬手轻抚他的脸,娇笑着缓缓道:

“孩子是跟你的时候怀的,不过是不是你的,我就不知道了呀。”

*

江城上流圈子人人都嘲梁潇竹篮打水,即便带了孩子回来,霍成泽仍然不屑一顾。

直到她扔下孩子,离开江城,音讯全无。

才发现冷静自持素来无情的小霍总成了疯,着了魔。感谢在2019-12-2101:45:07~2019-12-2201:0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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