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记忆一点一点浮现眼前。

曾经纯真却坚韧的美丽姑娘笑得清甜。

那是一端晦暗的时光,那时他困窘潦倒,生不如死。

她却紧紧走在他后头,怎么赶也赶不走。

他还记得那时她说:

“傅云哲,我要跟着你。”

那个女孩子,眼里像是有明媚骄阳,艳然似火。

转眼之间,过去好几年。

记忆转到最近有她的片段——

只剩下两个关键词,酒气、猩红。

那天晚上她照旧亲自下厨做了好几道菜,每一道都是按照他的口味。

一个个盘子被摆在茶几上。

她总是喜欢坐在沙发上吃饭,因为可以边看电视。

晚餐还未开始,她取出酒,倒给他,又倒给自己。

在一起三年,对方一点点风吹草动,另一个人就能有所觉察。

他冷冷看着她殷勤倒酒。

看着那猩红的液体在高脚杯中,一荡,又一荡。

这几年朝夕相处,让他太懂如何哄她开心,懂如何让她情绪跌入谷底。

只需要他在她殷殷切切开口之前,冷然问一句:

“有什么事,直说。”

他知道这样说会让她心里难过,可他,还是说了。

就像他知道长夜漫漫,她一个人睡在大床上,一定会怕黑。

可还是久久晾着她不回家。

折磨她,也折磨他自己。

等到她掏出她那份珍爱的合同,他又嗤笑一声,面色沉沉,端起搁在一旁的酒杯,将杯里的酒尽数浇在那份合同上。

傅云哲也不知道自己那天在做什么。

只知道那天她的表情,和平常有点不一样。

好像,好像要比从前他们吵架的时候,更伤心一点。

他有一瞬的无措。

下一瞬落荒而逃。

意识渐渐混沌,血腥的气息弥散开来,驾驶座上的男人浸在旧梦中,缓缓沉沦。

哪怕是在混混沌沌中,他仍然有一个万分坚定的想法。

他要找她回来。

要把她留在身边,一刻也不许离开。

***

再醒过来的时候,周遭最难闻的味道,已经从血腥味,变成了消毒水味。

一醒来,耳边就很聒噪。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似乎有些兴奋?

张扬焦急地等在一边儿,见傅云哲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有醒过来的迹象,连忙凑上前,开口唤他:

“傅总?傅总,醒醒。”

傅云哲缓缓睁开眼。

眼前略略有些模糊,什么也瞧不清楚。

他看着天花板,只觉得大片大片花白,大约过了三秒钟,才终于渐渐感觉眼前清晰起来。

视线清晰之后的头一件事就是转向声源的方向。

他大略扫了一眼,只有助理张扬一个人。

再无其他。

傅云哲神色不易察觉地暗下来,他艰难地抬手想按按痛的快要炸裂似的头。

不想一旁的张扬见状连忙制止:

“哎傅总别碰!”

手触及到额头的时候,傅云哲才发现自己头上缠了一圈儿绷带。

看来伤的还不算轻。

饶是如此,他仍是开口道:

“去给我办出院手续。”

大约是因为受了点儿伤,又昏迷许久,他的声音有些哑。

比平时的低沉更添一份惑人之感。

张扬一听,连忙摇摇头:

“不行啊,傅总,您这才刚醒,还是先休息一下,等我去叫医生来看看。”

“叫什么医生,不许去。”

傅云哲挣扎着起身。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闹什么闹?给我好好躺着。”

傅云哲正和张扬说着要出院,陡然听见一道女声传来。

病房的门被打开又阖上。

徐意晗进了门。

傅云哲抬眼看到来人,眼神有刹那一颤,转而又冷下来,沉声不豫地问:

“你来干什么?”

徐意晗一见他这模样,伸手就推了他肩膀一下,说道: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你出了车祸差点儿死了,我来看看你没什么问题吧?”

张扬看到自家老板被推了一下,连忙站在两人中间,将这两架火炮隔开,做起和事佬:

“哎别别别,两位有话好好说啊。”

傅云哲冷冷瞥她一眼,别过头:

“我不想看到你。”

徐意晗大大的白眼翻过去:

“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男人双眼直直看着窗外,怅然若思,看起来半点儿与平常无异。

只是那微红的眼眶出卖了他。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良久,才听他低声,呢喃似的:

“你太像她了。”

“小哲……”

徐意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姐姐离开平城三年了,连姐夫都另成新家开始新生活了,小哲还是……过不去吗?

她心中一窒,这孩子,还真是倔。

“小姨。”

傅云哲倏忽抬起头,看向徐意晗,面上仍是僵着,沉声说道:

“你回去吧,我没事。”

“……”

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下了逐客令,自从姐姐徐意茹离开平城,徐意晗每年几乎只有年节之时,才能在娘家见到他。

她顿了一顿,还是开口,将心中存了很久的话说出口:

“小哲,不要再逃避了。”

病床上的男人倏然嗤笑一声:

“我逃避什么。”

“你说我们徐家的人,长得都像你妈妈,可是……”

徐意晗话刚说到一半,便被傅云哲冷声打断:

“我不想说这个。”

“……你这孩子。”

徐意晗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是徐家这一辈年纪最小的。因为与傅云哲年纪最相仿,小的时候便常常带着他。

她这话藏在心里许久,这回像是下了决心,一定要说出口,

“你照镜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也很像她。”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像是被引燃了火线,霎时间一身戾气,他还仅剩一丝理智,转向张扬:

“张扬,送客。”

张扬闻言,左右为难,一边儿是老板刚刚下的指令。

可另一边儿是老板的亲小姨,那边儿也得罪不起。

他只能讪讪笑笑,问徐意晗:

“徐小姐,要不您……”

徐意晗也知道自己今天这话说得重了。可是她等了三年了,三年来他恨不得避着徐家所有人,偶尔见一面也是不冷不热的。

这样下去哪里行呢?

她也是因为最近烦恼的事情太多,一时间没控制好情绪,这才没注意好言辞。

徐意晗软了态度,只说:

“小哲,休息好了去看看你外婆吧。”

傅云哲神情未变,颇为不耐地看着墙面,并不接话。

徐意晗无声叹了叹气,转过身,一直快走到门边了,才又说一句:

“你外婆病了,就在五楼的503号病房,来不来随你。”

说完,还未等对方再说话,她就已经开门离开。

傅云哲怔怔坐在床上,似在思索,良久,才问:

“她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张扬看了门口一眼,解释道:

“我下楼拿药的时候,遇见了徐小姐,她认得我,就问我怎么在这里,我就说傅总您病了。”

他看了一眼傅云哲的神情,继续解释:

“之后徐小姐就跟着我一起到病房来看你,在这儿待了好一会儿,之后说回去看看您外婆,再回来的时候,傅总您就醒了。”

“嗯。”

傅云哲微微颔首,又问,

“我睡了多久?”

他竟然用了这么轻描淡写的一个“睡”字。

事实上,车祸发生的时候,巨响滔天,火光熊熊。

刚赶到现场的时候,张扬几乎吓得魂儿都飞了。

幸好道上旁的司机师傅善良,将相撞的两辆车里的人都给抬了出来。

张扬看了一眼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说道:

“您都睡一天一夜了,我去给您买吃的吧?”

***

墙上的钟“咔嚓、咔嚓、咔嚓……”一下一下地响着。

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宋希雅满头热汗,双眼紧闭,犹在梦中,可瞧那面色俨然不大好。

像是梦魇了。

好久好久,她才挣扎着从那个梦境中醒来。

“腾”地坐起身子。

厚厚的窗帘拉着,窗外光亮隐隐透进来,并不明显。

只能将房间朦朦胧胧照出一个轮廓来。

宋希雅像是劫后余生似的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刚刚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不想去回想第二次的梦。

梦境已经斑驳难辨,可是那个梦带来的恐惧感却还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她倏忽将自己缩成一团,拉起被子严严实实盖在身上。

不由自主,想起方才的梦里:

嘤嘤啼哭的小婴儿可爱可亲,在怀里软软一团,叫人抱着就不舍得再放下。

可是下一瞬,粉雕玉琢的小婴儿凭空消失,她一下子回到了那个酒气与血腥气交织的晚上。

她的腿上、地上,洁白的裙子上,大片大片的血渍。

电话一遍一遍打出去,却没人接……

孤独、无助、不知所措,甚至……

有一瞬间万念俱灰般的绝望。

屋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声响。

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

宋希雅一个激灵,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手机响了。

从平城离开之后,为了不被傅云哲找到,她请胡洋借司机小刘的身份证办了张手机卡,此时这个新手机号码,只有胡洋和宋云昌两个人知道。

她做了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从刚才的噩梦中摆脱出来,平静一下情绪。

拿起手机,果然,来电显示赫然写着——

“洋姐。”

是胡洋。

宋希雅接起电话,尽量保持声线平稳,柔声问:

“洋姐?怎么了?”

“希雅,你在那边还好吧?这几天身体怎么样?”

胡洋的声音虽然疲惫,但还有点点欣喜的意味在其中,

“我这两天忙疯了,都没来的及打电话问你到没到剧组。”

“我在这边很好,剧组的大家很好,我身体也很好,洋姐不用担心我的。”

宋希雅笑笑,问道,

“倒是你,怎么突然这么忙?”

“还不是我去年签的那个大麻烦,天天给我找事,有事没事刷微博都手滑一下,后悔死我了。”

胡洋借着这个机会,忍不住抱怨两句。

因为和胡洋聊了几句,宋希雅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柔声安慰起胡洋来:

“有话题有热度,这是好事呀,这行不是最怕无声无息的糊了嘛。”

就像她出道一直以来的状态。

一事无成。

听到她的安慰,胡洋忍不住笑起来:

“这倒是。”

胡洋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她今天打电话给宋希雅,是有别的事情要说的。

是以,便说道:

“我听郭导说了,前阵子《千秋》剧组出了点儿小问题,现在处理得差不多了,你的合同不是还没签嘛,这两天我就过去,咱们把该走的程序走一走。”

听到胡洋的话,宋希雅抓住了她话中的重点,问道:

“你是说,你要来美国了?”

“bingo!”

宋希雅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加深,原本温和柔美的眉眼添了一丝娇俏。

自打那晚上出了事,这几天,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活气。

也是,人在异国他乡,孤寂无依的,哪里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消息呢。

她笑着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洋姐,我在美国等着你。”

之前那么两天特殊时间的相处,已经让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上一层楼。

胡洋的性格本就外向开朗,虽然比宋希雅大上两三岁,可是熟了之后,笑闹起来,便让人觉得一点儿距离感也没有。

“ok,捂好钱包,等我到了美国请我吃大餐。”

“好啊。”

***

平城,市医院。

傅云哲下了床。饶是只穿了一身病号服,头上还缠着一圈绷带,仍然掩不住男人身上由内而外的气场。

上帝总是不公平的,有的人天生一副好皮囊,宽肩窄腰,眉目英朗,就算是穿着病号服,也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就连张扬一个大男人,推门进来,一见自家老板,都忍不住愣了一愣。

傅云哲微微挑眉,问道:

“东西都买好了?”

张扬点点头:

“都买好了。”

说着,就将手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全搁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傅云哲径直去拿装西装的袋子。

张扬见状,忙道:

“傅总,见过老太太再换衣服吧。”

傅云哲的眸光扫过去,面部表情地看向他。

张扬笑着解释道:

“老太太也住病房里,您现在换了衣服,一会儿还是一身消毒水味。”

男人的手顿住。

说的还算有道理。

他想起另一件事情,便问道:

“她经纪人还在栾城么?”

张扬听到这句问话愣了愣,转而想起,认识的人里,有经纪人的,就只有那一位。

他摇了摇头,答道:

“不在了。”

说完,担心老板又生气,忙补上一句:

“傅总您别急,还在查。等有消息了,我一定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嗯。”

傅云哲微微颔首。

然后便伸手提起椅子上的东西,说道,

“你可以下班了。”

医院的走廊里颇为安静。

只能听见隐隐的对话声。傅云哲走到电梯旁,才发现旁边放了个写着“维修中”的牌子,他只能转而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越走近,对话的声音便越清晰起来。

是两道女声。

一个正在“嘤嘤”啜泣着,另一个恨铁不成钢,说着: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不能因为对方家庭条件好久一门心思迁就啊,嫁入豪门下场凄惨的多了去了。”

低声哭泣的女人含糊不清地解释:

“可是……可是我……”

恨铁不成钢的女儿继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干脆举了个例子:

“可是什么可是,远的不说,就前两天,那位大半夜打120,从豪宅里接出来的那个病人,怀着孕,家里就自己一个人,流产了还是自己打电话叫的救护车,哎呀那个惨状,差点儿就在家里没了。”

傅云哲偶然听到两个护士的对话,只装作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冷着脸从旁边走过去。

只是心中却不禁滞了一滞,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洒了满地的红酒,还有第二天地上干涸的血痕。

摔碎的酒瓶渣在厨房的垃圾桶里,傅云哲忧心忡忡。

她受伤了。

那么多血,她一定疼得哭鼻子了。

平常擦破块皮儿都娇气地要掉眼泪的人,流了那么多血……

他不敢再往下想。

好在已经到了五楼。

503号病房内。

万幸,只有徐意晗和老太太在。

傅云哲不想见到再多的人。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正醒着,几个月不见,人已经瘦得几乎皮包骨。

傅云哲提着东西的手不禁攥得更紧了些,硬硬的指甲硌在手心,有些疼。

他却感受不到。

见了人,便照旧冷着脸,叫了一声:

“外婆,小姨。”

声音一出,带着他没想到的微微颤意。

老太太笑得万分灿烂,脸上的褶皱堆起来,却不骇人,反而格外慈祥。

傅云哲一时间喉头甚紧,说不出话来。

还是老太太笑着伸出没插着输液管的手,向他招招:

“小哲来啦,快来坐快来坐。”

老太太说完这句话,眼神却向着傅云哲的身后看去,发现没人之后,有些意外地问:

“你那个小女朋友,怎么今天没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