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游背地里和薛公公打听过皇陵的情况。

据说皇陵建在地势险要的华灵山,一半在上面,一半是地宫,先祖规定,皇陵内不得燃照明火,扰祖宗清净。

又暗又冷,不见天日,还不准生火,楚昭游觉得自己进去一天就得自闭。

还是珍惜当下的生活啊,摄政王三不五时的威胁算什么,朕宽容大度一点,有吃有喝就行。

楚昭游弯起眼睛,倍感满足地看着谢朝云:“百闻不如一见,朕看见谢将军,就觉得有阳光落在身上。”

摄政王平时是把他关在地牢里还是怎么了!谢朝云满心只求小皇帝不要再开口了,没看见萧蘅脸色越来越差了!

他刚回朝,想歇一歇,不要玩这么大好么?

萧蘅下意识朝楚昭游身上看去,阳光真的落进他的眼睛,将瞳仁化成一汪琥珀色的清水,眼波微荡,深情款款,映出北门的宏伟城墙和千古官道,以及官道上刚刚下马的人,简直比闺妇望见征夫还要高兴。

什么眼神,看他的时候就横眉冷对,看别人就温柔百倍?

摄政王怀疑楚昭游是不是因为谢朝云给他行礼,而自己无视了他,所以阴阳怪气?

遂皮笑肉不笑道:“来人,送陛下回去。”

刚见到谢将军就要被送回去,楚昭游心里想,我懂,朕就是个站街的吉祥物,目的达到了就可以扔了。

接下来摄政王和他的好兄弟估计要谈论一些“皇帝不能听的军事”,楚昭游笑眯眯地和谢将军告辞。

冷气来了几阵,京师的寒意一日比一日深重,楚昭游身上的龙袍单薄,新的加厚龙袍这一年不知为何有些迟。

被摄政王教训“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楚昭游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抓紧和他的子民进行友好会晤。

上次出宫走得太急,没心思好好看看京城风貌,楚昭游故意走得磨磨蹭蹭,目光流连在酒肆摊贩之上,就差一步三回头。

古朴的城墙下,城门方圆开阔,切割一片天空。萧蘅和谢朝云并肩站着,并未谈话。

谢朝云在观察萧蘅,准确来说,在观察“看楚昭游”的萧蘅。看着看着,谢朝云心里卧槽了一声,萧蘅不会以为小皇帝这一步三回头是舍不得走吧?

他听见萧蘅低声对身边人吩咐了什么。

谢朝云有些奇怪,他当然不怕小皇帝的挑拨离间,萧蘅要是会轻易听信,他今天就不会是摄政王,也不会把大楚的后背兵力完全交给他。

他讶异于萧蘅对小皇帝的过度关注,要知道,在以前,萧蘅在上朝之外的时间,可从没有问过小皇帝一句话。

太后愿意拉拢小皇帝,萧蘅就让她母子情深,无动于衷。

原因有二,一是太后和皇帝捆起来都不够看的,二是……七年前萧蘅知道那件事后,就改回原姓,和楚氏划清了界限,如果说他和楚昭游之间还剩下什么,那必然是你死我活的深仇。

这些年他看着萧蘅游走在正道与毁灭之间,一念之差,就是江山颠覆。谢朝云眼中不由得带上了担忧,听说萧蘅的蛊已经发作一次了。

楚昭游逛了一会儿,一名护龙卫追上来,恭敬地呈上一件狐裘。

雪白的狐裘手感顺滑细腻,如同绸缎一般,穿起来也不笨重。楚昭游任由护龙卫给他披上,顺手在前面打了个活扣,阳光下,像个白玉雕琢的少年郎。

谢朝云眼尖道:“这不是八年前我和你猎的南山狐么?”

摄政王冷笑:“本王只想告诉他,阳光不见得有狐裘暖和,老老实实做皇帝,别贪得无厌学人玩弄权势。”

谢朝云:“……”说的什么玩意儿,听不懂,你开心就好。

……

不知道是不是楚昭游的错觉,自从摄政王在内廷行走频繁之后,太后就没有来找他的麻烦了。

他现在的生活就是等姨母回信,混吃等死,偶尔想办法能不能从太后那里把另一半虎符拿回来。

后者有一定难度,楚昭游暂时不为难自己。

他向史官崔庚招手:“把小本子拿过来给朕看看。”

头一回干什么都有人记录,楚昭游比当初拍京剧世家纪录片还不自在,谨言慎行,时刻谨记不能骂人。

他小口喝着茶水,翻开小本子,看见崔庚在十月初六那一栏记载:摄政王亲自接陛下上朝……

“咳咳……”楚昭游差点呛到,“崔大人,这样不行,得改改。”

“回陛下,臣如实记录,绝无杜撰。”

楚昭游:“你不能平铺直叙,要加上一点渲染,比如,朕失踪刚回,惊魂未定,摄政王胁迫朕上朝,朕贤明大度,无奈答应。朕饥寒交加,据理力争,摄政王终于答应传膳……”

崔庚跪在地上:“微臣无能。”

“起来起来。”楚昭游也就过过嘴瘾,起居舍人哪敢像他这么编排摄政王。眼看起居舍人又要把他这段不靠谱的话记录下来,楚昭游一脸严肃地阻止他。

“爱卿没有领会到朕的用心。”楚昭游故做痛心,“朕是想告诉你,可以稍微带一点感情进去。你看那流芳百世的史家绝唱,也不是干巴巴地记录,可以赋比兴骈,陈情揭理。百年后,君臣具是黄土,你要是传记写得好,后世研读传颂,选入启蒙,斯人已逝,文章千载,岂不妙哉。”

崔庚瞪大眼睛:“当真如此?”

楚昭游深沉点头:“嗯。”

“人要有志向,难道你是起居舍人,一辈子都日复一日记录朕的衣食住行么?”楚昭游趁机狂灌鸡汤,听我的,都听我的,就按照我的想法写。

崔庚热切地看着他:“微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唔,朕其实也不会。

楚昭游不靠谱地出主意:“要不爱卿你去街上买两本话本,看看人家怎么增加可读性?”

“臣明白了。”

楚昭游后来万分后悔,让史官看话本是多么可怕,正史秒变艳|史。

当下顺利揭过这一茬,他八卦地问,“你不是史官吗?怎么跑来当起居舍人了?”

跟着傀儡皇帝,这不是埋没才能吗?

崔庚老实道:“摄政王下令,编史部门可以写民史,地方史,大事史,唯独一点,任何地方都不能出现摄政王。臣无史可编,故被调来内廷。”

萧蘅参与到大楚军事国事民生方方面面,却要把自己在史书上生生抹去,这也不能写,那也不能写,大楚的史书上基本只剩留白。

编史部门被摄政王大刀阔斧地裁员,崔庚算是幸运的一员。

楚昭游脱口而出:“为何不让写?”

萧蘅这般精彩绝艳,哪怕后世说成大奸臣,也不能否认他对大楚的贡献。

从史书上抹去,就真的不存在过了。

崔庚低头:“臣不知。”

在史馆内部,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摄政王打算篡位之后再编史,隐去篡位这一段,名正言顺当正统。

楚昭游笑了笑,这倒也符合摄政王的狼子野心。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摄政王名正言顺了,那朕呢?只能记成亡国之君了吧?还要被以后的诗人批判“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那种?

太惨了吧。

楚昭游躺平道:“崔大人,记,十月初九未时三刻,帝王极度悲拗,哀毁骨立。”

崔庚默默观察了一下陛下的神情,还在磕瓜子,没那么夸张。他恍然大悟,看来这就是陛下说的渲染了。

“启禀陛下,谢朝月,谢姑娘正在殿外等候,请求面圣,感谢陛下退月斥联姻之恩。”

“这么郑重?”楚昭游想,他也没干啥啊,不过有人专程感谢他,他还是很受用的。

世风日下,知恩图报的人不多了。

没有影射谁的意思。

“宣。”

楚昭游特地换了一件正式的衣服,人家是姑娘,第一次见皇帝,虽然他是个傀儡,也要满足一下小姑娘对天子威严的想象。

楚昭游正襟危坐,朕虽然经常自夸,但这是当皇帝之后,第一次有人主动跑来夸朕,值得纪念。

他预想中,谢朝月应该准备了一箩筐的溢美之词,好话多到他要克制自己尾巴不要翘到天上。

看得出谢朝月和她兄长不一样,从小饱读诗书,说话声音很好听,夸得也很到位,让楚昭游恍恍惚惚想起前世数量庞大的女粉丝,真是很久没听人吹彩虹屁了。

但听着听着,就不对劲儿了。

谢朝月:“陛下后宫空旷日久,不知陛下、陛下……”

楚昭游一噎,姑娘你别跑题啊。

谢朝月脸上飞起两团红粉,越发显得娇美妍丽,她也不扭捏,直视楚昭游:“不知陛下是否有意选妃。”

楚昭游难得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只好问:“为什么,因为朕帮你解决了和亲的事宜吗?就算没有朕,摄政王虎符都不顾,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宣布联姻作废。”

饭可以乱吃,功劳不能乱领。

“不止,陛下令朝月敬仰。”

“江山社稷,君臣共担,大楚永世不再和亲。”谢朝月朗声念出圣旨上的一句话,“陛下有魄力,有担当,朝月愿与陛下站在一起。”

谢朝云视妹妹为心头肉,他或许不会果断站在亲妹夫这一边,他依然效忠摄政王,但不会帮他篡位。

谢朝云看向楚昭游的目光中,有敬仰有心疼,她想帮帮这个夹缝求生的皇帝。

为他能说出那样的话。

楚昭游沉默了。

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大约只有十七岁,却因为一句话说要帮他的小姑娘,笑了。

他唱过很多戏,有《贵妃醉酒》,也有《昭君出塞》,他不是圣人,但琵琶声中的幽怨,听久了也会动容。

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面对的不是安身立命的巨大诱惑:“朕说的不再和亲,自然也包括朕。”

“这不是和亲——”谢朝月急道。

既然无意,楚昭游思索了下,决定好人做到底,打破小姑娘的对他的滤镜,“你应该去感谢你的父兄,是他们征战沙场,拼死御敌。去感激摄政王,是他励精图治,威慑四海。因为他们,朕才有底气在朝堂说永不和亲,若是大楚国力不如月斥,朕就算说上一百遍,你今天已经和亲的路上了。”

谢朝月愣了。

殿外,野火忽遇山雨,萧蘅凤眸一敛,情绪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