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地铁上人不多,座椅上紧紧挨着一对小情侣。

“《摄政王》?说我看这个忽视你,不让我看,自己倒是看上了?”男生一挑眉,按住女友的后脑勺不服气地抓了抓头发。

“我发现挺好看的,你们男作者写的兄弟情,基而不自知啧啧,多带感啊,比如这个将军,摄政王的左膀右臂——”

男生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他快速道:“他二十万字就被他娘毒死了!”

女生一噎,不死心地继续拉郎:“君臣也不错。这个没权没势的小皇帝,书中容貌描写最多的就是他!面若春花,身段风流,嗓音一绝……”

男生连忙阻止女友危险的发散:“楚昭游?一个唱戏的傀儡皇帝,蠢透了,四十万字就被摄政王终身软禁在皇陵!”

“不可能!这里明明暗示他后来是摄政王男宠!”

男、男宠?

与傀儡皇帝同名的楚昭游膝盖一痛。

他坐在小情侣对面的座椅,双手端正放在膝盖上,一副好学生的模样,此时不由得捂着膝盖望过去,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浮着毫不掩饰的惊讶。

楚昭游生得极好,肤色白透,晕着浅浅的红晕,眼珠黑亮,睫毛浓长,不像时下有些年轻人长期专注电子屏,近视浮晃,当他看过来时,眼里烁烁有神。

楚家世代唱京剧,他是这一辈唯一的传人,当他六岁开了一嗓子戏,爷爷就断定他的戏腔是难得的天赋,便指定他跟着学习。

一晃而过十六载,京剧圈里都知道楚昭游这么一紫微星人物,年纪轻轻被邀请上过多次晚会,被领导人接见,代表国粹率团出国交流。

小情侣两人喋喋不休地就剧情辩了好几站,男生剧透式泼冷水,让女友嗔怒得拍了他好几下,“我讲话都是有证据的!关皇陵怎么了!就不许摄政王去皇陵幽会吗!”

楚昭游听了几耳,大概知道《摄政王》是一本男频权谋类小说,连载至今已有一百多万,多方位夸了这位摄政王在政治经济文化民生方面的卓越贡献,摄政王萧蘅就是一个大写的杰克苏,凤表龙姿,手腕凌厉,富国强兵,使楚国一跃成为整片大陆实力最强的存在,周围小国俯首称臣。

而与自己同名的傀儡皇帝,平生最好听戏,兴致上来便亲自饰演花旦,春花秋月不务正业。

楚昭游很难不惊讶。

他有一瞬间怀疑这是哪个仇人给他写的同人文。

楚昭游摸了摸脸蛋,觉得很是有可能。

沉迷小说的女生,猛地对上楚昭游的眼神,恍惚间觉得小说里的人物走出来了。

她小声地对男友说:“啧,看见没,傀儡皇帝至少你对面那个人的颜值,看看他的脸,他的身材,你说摄政王能不心动吗?我都心动了!”

“你敢!”男生一巴掌盖住女友的眼睛,“不准看了,都不准看。”

楚昭游嘴唇一抿,并不放在心上。

他跟那皇帝大抵还是不一样的。

那个人身在皇家,对戏曲的热爱或许是真切的,只是不合时宜。

而他……楚昭游平整的眉心倏地一皱,马上又舒展开。

不管他喜不喜欢,从六岁起,爷爷把技艺传授给他时,他肩上便担着家族责任和国粹传承。

两小时后,国家大剧院,一票难求的京剧艺术团巡演首站正紧锣密鼓地筹备中。

其中因为楚昭游个人而来的人占了七八成。

楚昭游看着镜中的自己,乃是花旦扮相,琼鼻朱唇,凤眼狭长,深染桃花色,眼尾上挑,柳叶眉飞入云鬓,宝蓝珠光的凤冠熠熠生辉,庄重典雅。

唐代有诗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鬂耸巫山一段云。

楚昭游今年二十二,大学未毕业,但好像在镜中一眼望尽余生。

……

大楚皇宫,薛公公一脸老脸的褶子都快粘在一起了,皇帝今年满十九,早过了亲政的年纪,可是不说外头的摄政王独揽大权,这宫里头的太后也不是好惹的。

皇帝无心朝堂,偏爱唱戏,不仅宫里养着戏班子,还时不时从宫外请各地的戏班进宫表演。

今日,宫里就有一支江南来的戏班。

薛公公忧心忡忡:“摄政王最不喜这招摇的行当,陛下,今日摄政王进宫,这戏班子,让他们早些出宫去吧。”

听的人却不以为意,挥手让这聒噪的公公下去,自己抱了一身行头,换上那台上和花旦一样的妆容,悄不作声偷梁换柱。

做宫女太监装扮的末角依次排开,端庄的贵妃千呼万唤始出来。

未等走到戏台中央,突然被宽大的戏服绊了一跤,“贵妃”猛栽跟头,撞上中后方的戏桌,“咚”一声巨响,珠钗掉了一地。

戏班主倒吸一口冷气,急忙环顾四周,见陛下还未过来,心底稍稍一松,“摔了就赶紧起来……还要我扶你是吧!小九,把青娘扶起来。”

唤做小九的人上去拍了拍青娘的肩膀,“青姐,没事吧?”

手掌一动,青娘顺势翻过来,双眸紧闭,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看不出原来模样。

“青姐?”小九低声唤道,见她没应,脸色突然煞白,他半眯着眼不敢看她,颤巍巍伸手探了探鼻息。

“没、没气了……”

这一声台上的人都听见了,瞬间乱成一锅粥。

这可是皇宫,陛下稍后就到,至关重要的时刻,当家花旦死于非命,不说戏能不能唱完,在宫里死了人,触陛下霉头,犯了大忌讳,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出宫都成问题!

台上的人乱了一阵,突然见清辉殿门口一肃,几名身形利索的侍卫开道,把守住两边,一个个低着头,万分恭敬。

陛下来了?!

戏班主吓得跪在地上,面如死灰。他第一次进京就被招进宫,本是长脸的事,现在他恨不得回到两月前,把那个预备进京的自己打死。

还没怎么样呢,戏班主心骨都瘫地上了,其余人看惯鼻息,此刻更是就无头苍蝇,跪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跪,花花绿绿横七竖八,宛若一场雷雨掀了青楼,又蔫又乱。

清辉殿门口,来人一身纯黑色,没有任何装饰,可这衣料的材质和剪裁,愣是让人远远看一眼袍子就不敢轻视。

萧蘅微蹙着眉,面上一派肃然,从头发丝都衣角都透露着生人勿近的煞意。

他一看到院内的乌烟瘴气,额头突突地跳着。一股炽火从心底烧起,越是这样,他面上就越看不出喜怒。

请安的太监也软了膝盖,扑通一声跪下去,叫了一声“摄政王”,像一枚石子投入水面,泛起轩然大波。

宫里有点门路的太监都知道,摄政王厌恶戏子,偏偏他们陛下喜欢,还把天南海北的戏班请进宫。

摄政王是谁?大楚实际上的掌权者,生杀予夺,不容置情。

第一眼见他的人,因其容貌惊为天人,无不失语,但没人敢看第二眼,生怕摄政王一皱眉,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楚昭游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他觉得自己的姿势有点奇怪,身体半跪半歪,脑门磕在地上,微微张开眼,一座华丽的仿古戏台出现在眼前。

他不是在大剧院里么?

手指才一动,旁边的一人便按住了他,气声道:“青姐,别说话。”

青姐?

姐?

楚昭游寒毛倒竖,他目光迅速游走一圈,发现这戏台不是仿古,那宫墙、那屋瓦……特么都是真的!

那一声“摄政王”他也听到了,瞬间如遭雷劈,僵硬地宛若木头。

是他三小时前刚耳闻的那个摄政王吗?

在场人的反应不是假的,那种百八十号人大气不敢喘的沉闷,仿佛行刑场上的死囚,脑门枕在铡刀下,血液未死先凉的绝望感,不是任何一个剧组能演出来的。

那青姐也是真的么?

在众人噤若寒蝉,战战兢兢时,楚昭游顾不得其他,在背向外人的角度,心里道了声“冒犯”,视死如归地把手伸向胸前。

男的。

楚昭游绷紧的神经松了一点点。

但他很快就被绝望的气氛感染了,摄政王要人三更死,阎王不敢留人到五更。

都要死了,以男儿身还是女儿身,有差别吗?

时间被拉扯地无限长,楚昭游兢兢业业地装着死尸,他心里有一点侥幸,也许这是梦也说不定。一动不能动的,一看就是鬼压床。

从小情侣的话语间判断,摄政王的人设中并没有滥杀无辜这一项。他有预感,这个身体不止是花旦,最好他能装死躲过这一次和摄政王的正面交锋。

萧蘅的目光在那位以别扭姿势躺在地上的花旦停留了一瞬。那一霎那,全部人都为这个倒霉花旦哀悼,什么时候出事故不好,非赶到摄政王面前,这下没死也离死不远了。

楚昭游一动不动,感觉自己后背被用目光凌迟了一遍,憋出一身冷汗。

他背对众人,食指轻轻勾起衣袖一看,明晃晃一抹明黄色的里衣!

真的是傀儡皇帝!

霎那间,小情侣说的所有人设自动浮现在他眼前——男宠、傀儡、软禁……

三个词变来变去,像赤色符咒一样笼住了楚昭游,而它们的共同执行者——摄政王,正站在离他不到十米处,并处于盛怒之中。

他这个傀儡皇帝,在四十万字被关进皇陵禁闭,于朝廷没掀起一点波澜。他不清楚文章进行到哪里,万一此处就是第四十万字,摄政王发现他好好的皇帝不当,一怒之下,把他——

楚昭游连忙刹车,继续装死。

有眼色的太监飞快解释:“禀王爷,地上的是戏班的花旦,刚一上场就磕到脑袋,生死不知。”

蠢货——楚昭游感觉到摄政王的目光里多了赤、裸裸的鄙视。

脑海闪过一幕幕久远的记忆,萧蘅闭了闭眼,没再看这不成气候的戏班子,几步迈出清辉殿。

待摄政王走远,鹌鹑似的太监终于直起腰,扫视一眼全场:“摄政王饶你们一命,还不快滚!”

“谢大人饶命、谢大人饶命!”

戏班屁滚尿流地跑了,顺着禁卫军不客气的指引,一溜烟滚向宫门。

乌烟瘴气。

禁卫军心里想,摄政王不喜戏子是有道理的。

楚昭游裹挟在里面,慌慌张张地跟着跑。

惨,真惨,明明是皇帝请来的戏班,摄政王说让滚就滚。

但再惨都没有当男宠惨。

楚昭游想起那女生说的“证据”——摄政王每隔一月就堂而皇之地踏进皇帝寝宫,一整晚不出来,第二天皇帝都没能上朝。

简直逼良为娼令人发指!

我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我这么金贵,这辈子都不可能躺平给别人日的,特别是这种阴晴不定的摄政王,八成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楚昭游心里吐槽刷屏,一马当先跑得比谁都快。

他冲在前头,忽觉不对,他现在是个受伤的花旦,女的,跑太快惹人怀疑,于是战略性放慢脚步。

他想起什么,忽而转头,看见一个衣服和他相似的花旦,从戏台后面出来,神色慌张的融入队伍里。

刚才有人叫他“青姐”,说明原主很可能是私自顶替了人家戏班的花旦。

既然真正的花旦也跟着跑出来了,他就安心跑路了。

幸好这脸上粉厚,人心惶惶大家都顾着出宫,没人注意到戏班里多了一个花旦。

禁卫军知道摄政王的厌恶,简直是拿着刀在后面赶,楚昭游面上慌里慌张地,一口气冲出了皇宫。

这位摄政王,相信没有皇帝,您一定可以把江山治理得更好。

那——朕先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