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简”被学正带走,临行前回头看着货真价实的仲简,满脸仓皇,目露殷殷恳求之意。待仲简缓缓点头,方垂头而去。

余助目瞪口呆,好在他与童蒙都不是三岁小儿,总算没有把那句“你怎的成了畏之?”问出来。然而李若谷一走,两人立时围住仲简,急切相询:“畏之,这是怎么回事?”

仲简摇头不语,走到看热闹的两位女子面前,问蒲月:“月娘可有空暇?”

蒲月眨眨眼,唇角刚泛起一个角度最佳的微笑,已被恒娘冷冷截断:“她没空。余下两个时辰,她都需守着顾少爷。”

“你不是在这里么?”蒲月瞪她。

“说好的酉时交班,一刻也不能提前。”恒娘断然。

仲简无奈,只好又问恒娘:“你有空吗?”

恒娘粲然一笑:“十分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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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娘坐在马车上,挑起帘子,看着车外街景,疑惑:“你要出外城?”若她没看错的话,适才马车一路过了云骑桥,穿巷绕径,竟是径往东边而行。

“不出城。”车中狭小,仲简与她对面而坐,正闭目养神。听到问话,也不睁眼,淡淡道:“李子虚在东南角赁了一间院子,赎了云三娘在彼处安家。”

“你去找云三娘?”恒娘恍然,难怪他要找个女子同行。又不免暗中高兴,破坏了他借机与蒲月勾搭的机会。

念头一转,脸上却浮起冰冷笑容,“李秀才托你的?这时节,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还惦记着外头的花花草草,倒真是个痴情种,好叫人佩服。”

言语中嘲讽意太明显,仲简不禁睁眼瞅她。

恒娘不理他,自顾自蹙眉:“难怪他要去争常平钱,又连轴接了好几家的东席,京城房租可不便宜,更别说云三娘行院人家出身,日常排场只怕也小不了。”

“你不满李子虚?”

“你没看到他娘子那张脸?”恒娘提起来,仍旧脸色发白,胸口堵得难受,“他在京城,与娼/妓风流快活,却不顾家中娘子死活。若非他娘子孤身上京来寻他,他只怕一辈子都不打算回去。她那张脸,多半便是为了路上不受歹徒觊觎,不得不自伤自毁,以求保全名节。”

握紧拳头,声音带恨:“名节两个字,害苦天下女子,却换不来她夫君一眼回顾。李秀才见了她,跟见了鬼样,跑都来不及。”

声音微颤,气忿再难当,一拳狠狠砸在车壁上,外头车夫问了一声:“客人有什么吩咐?”

仲简探头出去:“无事。”坐回车里,默默看着她,心中微有些领悟。上次在薛家,只看到她娘,她随母姓,薛家浣局也是她娘传下来的。这中间,只怕有故事。

“李子虚……”沉吟着,不知该如何措辞,隔了半晌,方摇头道,“事情未必如你所料。”

“你们都是男人,自是一个腔调说话。”恒娘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她本来的打算可是要结好仲简,以求多一条皇城司的门路。这种得罪人的话,岂能轻易出口?

然而这几日以来,她与仲简之间,似乎有了种奇异的熟络。她在他面前,再难保持平日的表面温婉。言行之间,更是少了许多考量回旋。

好在仲简倒也不生气,反而有点笑意:“你那宗公子也是男子,他也是同样腔调?”

“宗公子从不会对女子言行不尊重——再说,什么叫做我的,我的……?”恒娘原本气得苍白的脸一红,这话便有点虚,目光移开。

仲简淡淡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他是尊重,还是压根不在意?”唇角又现出那晚针一般的讥笑:“天上落下几丝肉,乡间野狗便以为是老天慈悲心善,其实不过兀鹰吃饱喝足,牙齿缝里掉下的残渣罢了。”

恒娘被他话语中的寒厉之意震慑,一时怔怔望着他,轻声问:“你……在伤心?”

刀锋样的话语,直直扎在心尖,肉颤抖,眼发黑,一点红涌出来,周身痉挛——她太知道这种滋味了。

仲简倏地抿紧嘴,霍然起身,头撞到车篷,发出咚一声巨响,车夫恰好在外吁马:“客官,到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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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处一进院子,左边邻着摩尼寺,右边是河塘,栽了四五棵柳树。阴沉天空映在青色河流里,有些不分明的晦暗。

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娘子在柳树下施肥,旁边围了几个总角小儿,叽叽喳喳:“三娘三娘,柳树既不开花,又不结果,做什么施肥?”

“柳树开花的,”那娘子温声回答,从桶里舀出一勺肥水,离柳树根半米远的地方,画圈慢慢淋透,“只是它的花小,颜色也不显眼,又没什么香气,常人看到也不注意罢了。来年春天,我指给你们看。”

童子嬉笑:“可是没果子吃。三娘不如种些桃树,我们就可以跟三娘讨桃子,夫子说,桃子咬咬,着实好吃。”

三娘不禁笑起来,停下手中活,直起腰,手背擦擦额角汗水:“一群馋嘴猫,桃夭哪里是这样背的?明日叫夫子打你们屁股。”

童子们扮鬼脸四散跑开,稚嫩笑声落了满河边,“三娘不要吓我们,明日三娘教我们可好?三娘比夫子教得好。”

三娘笑着摇头,便看到在院门口静静站着的仲简二人,渐渐收了笑容:“两位找人?”

“你就是云三娘?”恒娘上下打量她,心中颇觉意外。这可与她想象中浓妆艳抹、妖视媚行的模样大不一样。

年近三十,已是不年轻,眼角可见细细纹路。眼神却清亮柔和,唇角上翘,便不笑也带三分笑意,让人看着便舒服。恒娘有几分理解,李若谷何以对她如此长情了。

然而回头想想西门那女子,恚怒重新填满心胸,冷冷问道:“你可识得李若谷?”

“你们是子虚的朋友?”云三娘看看仲简,见他点头,眼中蒙上一层阴翳,轻声道:“有什么话,屋里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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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简素,不过几样必备家私,收拾得分外整洁。窗前的粗木案头上,摆放三五个柳条编的花架,插着几支野菊花,意趣盎然,惹得恒娘颇是多看了几眼。

“子虚本该今日中午来的。”云三娘奉了两碗粗茶,看着二人,“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近些日子恐怕不能来看你,特托我来转告一声,让你好好过日子,不要担心他。他上次留给你的钱,当能支撑到月底。若是到时候实在无法支应,可去太学找一个叫宗越的人,他会襄助你。”

仲简难得说这么长的话,歇口气,又缓缓道,“他还特地细细嘱我,让你按时吃药,不要胡思乱想。另有一句话,说的是,你若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他一定随你而去,绝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上路。”

这话里情意太厚重,他这传话人不免有些尴尬,端起茶碗,低眉喝着。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朔风不停,从窗户钻进来,送来儿童四处跑动的笑声,以及乱七八糟的歌谣:“逃之夭夭,你来追;逃之夭夭,我来咬。逃之夭夭,三娘不结果儿,逃之夭夭,三娘比花俏……”

云三娘背过身去,肩头紧绷,喉咙间发出低低压抑的哽咽声。恒娘眼前一花,眼前人与西门外女子伏地哀号的背影重叠起来,心头茫然。

“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半晌,云三娘回转身子,眼角虽然通红,声音却平静下来,“还望两位据实以告。”

仲简迟疑:“子虚的意思是……”

“他家娘子来了。”恒娘忽然出声。

“他娘子?”云三娘怔了一下,脱口问了句古怪问题,“他娘子可还,可还安好?”

“不好,”恒娘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很不好。她服着重孝,千里迢迢来京,却被自己的夫君拒而不见,见而不认。”有意略过她脸上疤痕不提,不愿让眼前女子太过得意。

“重孝?重孝?”云三娘轻轻重复,脸上慢慢浮现一种奇异至极的神色,眼睛鼓出,嘴角上扯,脸部扭曲,竟有几分狰狞的喜意,“好,好极了。”

一抬眼,见到仲简与恒娘都惊奇厌恶地看着自己,回过神来,忙用力把脸上神情压下去,低声问道:“子虚是要随她返乡吗?”

“暂时未能成行。此事已经惊动祭酒,叫了他去问话。”仲简见恒娘已经吐露一半,干脆把剩下一半也说了,“子虚目前处境颇为不妙。若是祭酒认定他隐瞒父亲病重之讯,刻意在京逗留,又兼不认妻子,包养外室,多半要治他不孝不义的罪名。只怕到时候,开除学籍,遣送返乡都是轻的。”

“外室”两个字似是针,扎得云三娘微一瑟缩。然而仲简后面的分析更让她失色,骤然起身,深施一礼:“两位,请带奴家去太学,祭酒面前,我有话说。”

三人匆匆回到太学,一路见到学子们顶着大风,从斋里出来,三五成群,朝一个方向走去。

仲简拦了人问:“这位兄台,请问出了什么事?诸位同窗是去哪里?”

“你刚从外头回来?”那人看看他来的方向,笑道,“各斋刚收到传信,新来的胡祭酒让所有上舍生都去讲堂集合,说是要发落一个上舍学子,以正学规。”边走边摇头叹气,“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不知是哪位仁兄流年不利,正好触到霉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