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外的大风地里,站了十来个毡笠披挂的人,半围着那女子。李若谷走到人群后,停下脚步,不再上前,只踮脚抬眼张望。

恒娘绰在后头,略一思索,悄悄去了门厅旁边的耳房。房门虚掩,内里无人,她闪身进去,走到交窗下,轻轻推开寸许,正好能听到外面的话声:“这是我们胡祭酒,你夫君若是太学子,便是祭酒的学生。只要你说出名姓,祭酒自能替你寻出人来。”正是守门人的声音。

女子一言不发。恒娘再把窗格子推开一些,猫下腰来,偷眼往外瞧:那女子竟仍是上午的姿势,似是几个时辰未曾动过。

一个低沉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她找的是李子虚?”

恒娘差点跳起来,猛地回头,一颗巾帽俨然的脑袋正在她旁边,探头朝外看。

“你……”恒娘气结,复又惊疑,“你跟踪我?”

仲简觉得她这话问得十分多余,淡淡看她一眼,依旧朝外张望,拒绝回答。

恒娘呆了呆,暗呸两声,只好不跟他计较。转过头去,守门人正跟为首的男子说着什么,恒娘把那男子看了几眼,终于回忆起来,这便是数日前夸过自己“粗使仆役,亦沾清华气”的陌生男子。

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一边没好气答道:“我怎知道?”

“之前她报信,说是公公病重。现在一身热孝,李子虚父亲已经去世?”仲简皱眉,“他没回去奔丧?亦无服孝?”

“也未必便是李秀才的娘子。”恒娘觉得他未免说得太过笃定,随口反驳,忽然醒过神来,“你怎么知道她报过信?”

仲简斜她一眼,明明死板板的脸,恒娘硬是看出来一丝笑意,“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怎么知道的。”

恒娘不知他查探出多少,不由得心虚,掉转头去,不敢跟他对视,口中嘟哝:“若她是李秀才的娘子,为何不提他的姓名?”

“她若提了,李子虚多半已经被这位新任祭酒除籍。”仲简看着窗外,守门人旁边笔直站着的中年人便是祭酒胡仪。

胡仪在幕阜山中精研圣人经典,著书授徒,名重天下,世称幕阜先生,生平最重礼仪规矩。朝廷延请他任祭酒,多半是想要整治太学一贯放诞风流的学风。

今日顾瑀这番折腾,便是先声。李若谷若是坐实了行亏孝悌、隐忧匿服,那可比顾瑀招妓胡闹严重多了。

两人头挨着头,紧紧盯着外面。

胡仪正跟女子说话:“你所言若是属实,那么,一个柔弱女子,夫君不在,独力料理家中丧事,又为家翁戴孝,千里报丧,种种孝行,足堪为女子表率。可你现在不肯道出你夫君姓名,我们难知你话中虚实。”

顿了一下,原本温和的话声转为严厉,“太学是研读圣人学问的地方,不能由着你这么不明不白跪下去。既是今日叫我碰上了,你若愿意与我陈说,无论何事,我自能替你做主。若你不愿说,只好请你去京兆府衙门,让官府来问你。”

女子动了一下,终于慢慢抬起头来。

朔风之中,笠帽之下,一张脸刀痕交错,伤口向外一一翻开,红肉结痂,如田间粗粗犁过的土埂。

恒娘一声惊呼到了喉咙口,被仲简快手快脚捂住,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翻了个白眼,努力把那声惊呼吞回肚子。

仲简收回手,她压低声音,问道:“她是,是,怎么回事?”惊吓太过,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

仲简脸色也沉下来:“看手法像是自己割的。”

“自己……割……”恒娘手脚有些发软。

仲简伸左手,撑住窗户,右手抓住她胳膊,免得她滑下去,眼睛盯着外面,低声道:“你若害怕,就闭上眼睛,不要多瞧。”

恒娘难得听到他声音这样温和,咬咬牙,吁口气,仍旧把脑袋凑过去:“此事太过奇怪,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所幸她失神这一会儿,外面站着的人也一样大受震撼,好几个男子不自禁退后一步,有人失声惊呼出来。

——李若谷。

叫声太过古怪凄厉,胡仪和那女子都忍不住回头看去。

胡仪见他一身太学生装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识得这女子?”

李若谷身前的人让开通道,女子也见到他,张开嘴,好似田埂里冒出口黑幽幽的井洞,说的是官话,却带了极重的南方口音:“你……你会得是姓李?”

恒娘讶然:她不认得李若谷?

女子这声疑问将李若谷的魂生生拽回来,他倒抽一口气,眼睛快速眨了几眨,朝胡仪躬身回话:“见过祭酒。学生姓仲,名简,不认得这位娘子。适才一时不备,失仪了。”

女子直勾勾望着他:“像,太像了!”

李若谷弯着腰,脚下不住倒退,口中仓皇道:“学生有急事,告退。”转身掩面,急急走了。脚下绊着石头,狠狠摔了一跤,爬起来也顾不得别的,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走了。

胡仪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西门里面,方才转过冰冷眼神,回头问女子:“你说他像谁?”

女子似是失去力气,整个人委顿下来,这次不仅是低下头,腰也慢慢弯下去,匍匐在地上,肩膀耸动,发生一声声低嚎。声音并不十分高,亦不十分利,像是早已哭过了无数个日夜,于此之际,只能哭出死到临头的认命,哭出绝望压抑,却再无控诉的力气。

胡仪皱眉,看了看周围,沉声吩咐:“去找几个婆子来,把这女子暂送去录行堂安置。”

恒娘原本想要借机取笑仲简一声,忽然没了心情,呆呆看着那女子,耳中听到她嘶哑嚎声,眼中酸胀不堪,却并无眼泪。

眼前景象突地一暗,交窗落下。仲简立起身,简单交代:“我要赶回去。”

恒娘回过神来。李若谷这番仓皇失措的表现,必定启人疑窦。胡祭酒只要回去一查,迟早问到服膺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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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简脚程快,等恒娘赶回丙楹时,李若谷已拉了他,在院子的一处角落里站着,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不知说些什么,神情狼狈又急切。

恒娘一眼瞟去,看出仲简那副冷淡脸又快要扭曲,心中嘀咕:院中风大,他可别又犯面惊风。

余助与宗越不在楹中,童蒙看书。顾瑀的药里有助眠成分,此时睡死过去。蒲月守在他床边,正百无聊赖。见她这时候回来,诧异:“你赶来换班?”又指着窗外仲李二人,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恒娘翻个白眼送她:“说苍蝇下蛆。”

蒲月眉眼平行上挑,笑起来更似狐狸:“居然与我臭味相投,难得!原来仲秀才不仅长得勾人,爱好也如此别致,果真与我有缘。”

恒娘回眸假笑:“月娘脸上抹了几斤粉?可能匀我一些,让我的脸皮也厚上几寸?”

蒲月貌甚亲热:“巧了,恒娘找我匀粉,我也正想与恒娘借碳。心不够黑,还需描画。”

两人正口中低笑,眼里飞刀,一阵你来我往的热闹。余助手里卷着两份纸,匆匆走进楹里,眼睛四处找:“子虚呢?”

恒娘眼角一扫,看到他手里的纸上露出异常熟悉的“上庠”两个字,心头一紧,再无暇与蒲月虚情假意,朝院里一指:“他正与仲秀才说话。”

童蒙见他声气不同以往,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也放下书,蹙眉问:“良弼,出了什么事?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正要去豆上居传话,远陌叫人给我送了这个来。”余助将手中卷纸递给童蒙,朝院中看了两眼,“子虚脸色很不好,他已经知道了么?”

童蒙摊开卷纸,恒娘一眼见到“父重病尤恋街妓,糟糠妻成望夫石”的标题,胸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热血翻涌。

从听到那女子哀嚎声起,始终有口气堵着,压得透不过气来。此时慢慢在心里读出这几个字,觉出一种绵绵不绝的、凶狠的畅意。

蒲月在她耳边低声道:“恒娘原来有独家内幕,这一城,是你先下了。”

她听了这句话,心中畅快,真心实意地朝她笑笑,倒把蒲月小小惊了一下。

童蒙一目十行,很快看完。又看下一张,却是泮池新事的“常平钱又惹争议,不孝子褫夺资格”。两张看完,抬头看着余助,迟疑道:“这是说的李子虚?”

余助点点头,“适才远陌让人传话,说的是‘祭酒已知’。”

童蒙皱眉:“李子虚虽九年未归,然而因为筹措不起路费,淹留学里长达数年的人,又不止他一个,岂能因为小报一句话,就扣上不孝的罪名?至于什么父病重,家有糟糠妻之类,更是从未听他说起过,多半是小报胡编乱造,耸人听闻之词,哪里能够当真?胡祭酒或许是初到京城,不知道咱们这里小报的可恶,一时不察,信了他们的道听途说也未可知。”

旁边正好两个“可恶”的小报之人,一个怒目,一个嬉笑。

余助虽聪明过人,到底年少,遇事一下就慌了。此时听了童蒙这通冷静分析,大觉有理,转头想起宗越的传话,又有些不解:“远陌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他这么匆忙让人回来传话,定有他的道理。”

看看院里,又怀疑起来,“再说,我看子虚现在整个人都有点不对劲。必定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远陌在哪里?为什么让人传话,他自己不回来?”童蒙问道。

“鸣皋书院的人到了,他代表太学去迎候,无法抽身。”余助眼睛从李若谷身上转开,忽然咦一声,“门口来了个人,穿学正的礼服。”

很快,来人径直来了丙楹,一进门就高声喝问:“仲简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