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恒娘曾有言:但凡有问,必定详答。仲简觉得自己居然会信了这话,真是脑子进水。

去的一路上,恒娘初次骑马,紧张得手脚僵硬,他也满脑子古怪想法,压根儿没想起来问话。等到回去,马背两侧搭了诺大两个竹笼,里面全是猪羊下水——恒娘不要别的,专要那颜色暗沉、骚臭扑鼻的小肠。这就更没法开口了。他怕一张嘴,会呕得如妇人害喜。

恒娘去的地方,是外城的杀猪羊作坊。

他有点不为人知的洁癖,掩鼻站得老远,看她一个人纤纤瘦瘦,叉腰划手,站在满地血腥尚未散尽的地方,跟那些膀大腰圆的屠夫讲价,不得不佩服她的胆色。

“这都是些害尿潴留的病羊病猪下水,日常谁要买?”此时声音没有跟他说话时的柔和,泼辣爽利,“若不是我寻上门来,你们也不过就地埋了,或是卖给黑心铺子做肉馒头,要被官府查知,八十大板没跑。”

“小娘子满嘴胡话,我们这都是官府挂了号的正经屠宰铺子,哪来的有病猪羊?”屠夫紧张起来。

恒娘笑起来,“也是,不过就是个猪羊癃闭之症,便是人不小心买来吃了,也不过口感稍差,闹不出人命来。”见屠夫神色稍缓,又说,“这样吧,我也是诚心大老远来的,你们拿着这些成色不好的小肠也卖不出价钱,不如一并送与我,如何?”

“送你?”屠夫们哄笑,“小娘子瞧着娇娇小小的,倒是不怕心贪嘴大,吃成个挨宰夯货。”

恒娘也不生气,往屠场地上尚未收拾的芦管一指,笑道:“这些管子是做什么用的?有长有短,有破有整,根根水淋淋的,瞧着倒是有趣。”

屠夫们脸色大变。几个人脚步移动,便要围上去。

仲简只好捂着嘴,小心走过去。好在他今日穿了一双不露趾头的厚底布鞋,免于直接被血水沾染。“皇城司问话,管子是做什么的?”

屠夫们见到他亮出的察子腰牌,停下脚步,不敢再上前。为首的赔笑:“官爷别听这小娘子瞎说,那些不过是放血用的。”

恒娘噗嗤一笑:“我不过问你一声,你们这些卖不出去的小肠能不能送我,哪里瞎说了?”

“送。”为首的脑子灵醒,连忙接话,“正好省了我们掩埋的功夫。只一样,小娘子买了这些去做什么?可不能以次充好,拿去做饮食行当。到时牵连出我们,十分冤枉。”

“这个自然,你们放心,我与你们行当远着,素来沾不上边。这次不过是临时急用,断无下次。”恒娘也很识趣,既帮他撇清,又明下保证。

等屠夫们快手快脚替她收拾的功夫,仲简终于忍不住开口相问:“那些管子到底做什么用?”

恒娘看看近处无人,凑头过去,悄声答:“是替羊肉吹气,往猪肉里打水用的。”心中实在感激仲简,笑眯眯又说道,“仲秀才若是日常买肉,拿不准的话,不妨叫上我一道,替你参详参详。”

“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不生火,不买肉。”仲简摇摇头,很干脆地谢绝她的好意。随即又自我反省:我干嘛老老实实,将自家情况交代得如此清楚?狐疑地看她一眼,难道又是她故意套话?

他这一眼引起恒娘警觉,压低声音恳求:“仲秀才,你可别回头就去整治他们,他们定会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她一个弱质女流,可不敢跟这伙煞神对上。

仲简心下好笑,虽说察子什么事都能问一声,但这生鲜市易之事,历来是不出人命无人过问。他可没这个本事,去整治屠宰行内积弊。

再说,他今日便服,若是这些屠夫们里有个知事的,拿他未着官衣说事,他自己还得吃不了兜着走。这事情自是就此揭过,大家省事。

脸上却很严肃:“你既不敢惹他们,又何必为了省这几个钱,故意揭开他们的私下勾当?”

恒娘看他一眼,笑而不语。要不是有他跟着,她也没这个胆量,在老虎屁股上揩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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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简外衫破了,又去屠宰场沾了一身腥气。送恒娘回到薛家后,恒娘过意不去,正好家里有现烧热的水,便请他去楼下柴房洗浴。仲简觉得自己这一路又出力又出名的,十分不容易,老实不客气地接受了。

锁好门栓,眼珠子转动,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藏人的暗角,也没找到墙上有偷窥的洞眼。放下心来,脱了衣服,用水瓢舀了水来,快速往周身浇遍。

恒娘备的是个木桶,不过他自己有些洁癖,不肯用别人之物,也想着人薛家都是些娘子,他一个男子,不好脏了她家的桶。

柴房里放着成捆成捆的薪炭,仲简知道这季节的炭价,不免多瞧了几眼。手下也刻意小心,避免洒到木炭上。

仍旧穿回自己的中衣。打开房门一刹那,差点没被刺鼻的尿骚味熏得一个倒仰。

恒娘从屠户手中讹来的小肠已经尽数剪开,满地狼藉。恒娘与那两个姐儿拿了块白布包住口鼻,蹲在地上,在满地肠/壁里翻找,抠出若干大如卵黄、小如沙砾的石子,堆在一边,大大小小,已装满一个海碗。

旁边还有个盆子,里面装着黄色不明液体。仲简拒绝去想,那是什么。

薛家大娘坐在一张竹椅子上,靠着外头,手里拿着他那件外衫,低头缝补。旁边摆了张空竹椅。

仲简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要不要退回柴房。恒娘抬眼见到他,招手示意:“去我娘那边坐坐,很快就好。”

大娘那里的气味稍小,勉强能透口气。薛大娘与他见了礼,重又坐下,暂停了手中针线,笑着问他:“你就是恒娘常说的仲秀才?”

仲简也坐下,很不想点头。他是仲秀才不假,但是“恒娘常说”四个字从何说起?天地良心,他昨天才到的太学。

不过再想想,虽然只有两天,他跟这薛恒娘,倒真是渊源不浅了。于是僵着脸,微微颔首。

今日听那兰姐儿与恒娘的对话,薛大娘似是有病。仲简如今与她对面坐,见这妇人三十出头,面色苍白,两颊却有不正常的嫣红。说两句话就捂绢子咳嗽。虽然只是做些不费力气的针线活,额头上也出了细细一层汗水,显是体力不支。

于是问候:“日间听说大娘生病,不知看过大夫没?”

“多劳你问着。十几年的老毛病了,不碍事。”薛大娘摇摇头,浑不在意,“恒娘这孩子就是紧张了些,大夫来瞧过,左不过也还是往常那些药。”

仲简默默点头。薛大娘这分明是痨病。这病极是刁钻,一旦患病,饿不得冷不得累不得,穷苦人家哪有人力物力,能照顾得这么周全?是以老人家常有“十痨九死”的说法。薛大娘病了十几年,看去倒还支持得住,显是这些年都还过得不错。

朝恒娘方向看去,见她正埋头于恶臭盈天的猪羊下水中,口中问道:“她们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家祖传下来的浣衣秘方,”薛大娘笑道,“有些牲畜肠子里生了石子,下尿不利,淤积得多了,就成了个癃闭之症。这些石子没别的用处,若是烧干之后,再化于水,拿来洗衣服却极好。只消泡上一夜,小儿屎尿,虫卵鸟粪,都能去得干净——且还不伤衣料,不会把衣裳颜色给退了。”

恒娘果然端起那个海碗,朝灶头去了,翠姐儿端着那盆黄色汁液跟在后面。片刻之后,房中更飘异臭,比方才更甚。

仲简想了下,顾瑀若是知道,自己晚间睡觉的床单是用这个法子洗出来的……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对顾少爷深表同情。

薛大娘歇息片刻,又拿起针,一眼一眼,细细缝着。顺便想着自己的心事。恒娘心里有个人,她这做娘的岂能不知?眼前这个仲秀才,一路送恒娘回来,又在家里洗浴,必定与恒娘关系匪浅。看他的模样,生得极好,恒娘为他动心,倒也算是有眼光。

想着,唇角便露出温柔微笑。多好,恒娘十六岁了,正该是情窦初开的年龄。

翠姐儿在灶头守着,手里拿跟长长木棍,时不时搅一搅。恒娘得了空,走过门边来,离了两三步远就停下脚步,含笑问道:“仲秀才,你与我娘说什么呢?”

“你日常收衣服,也会碰到苍蝇下卵的事?”仲简不答反问。

恒娘收了笑容,轻哼一声:“哪有这样凑巧的事?苍蝇莫非成了军,在我的框里,一窝蜂聚众产卵?”眼中闪过一缕少见的煞气,“不知道是哪家的小蹄子得了红眼病,使这等下三滥腌臜手段。”

仲简见她明白,点点头不再多语。这种同行竞争,与他没什么相干。

薛大娘叹口气:“你日前说,另有两斋与你接洽?多半便是这里的问题了。你抢了人家的生意,人家记恨你,自是常情。你也别把事情闹大了,好好去跟人家说说,看能不能找个折衷的法子。”

恒娘对她娘的教导,历来听过就算,口中随意敷衍:“等我问过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