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急什么?”

仲简问这句话,当是无心。恒娘却微微一窒,无法回答。

她急什么?李若谷的家信还在她怀里,她急着放回原处。这话岂能说出来?

眼看着仲简好容易挪步上前,门口却又围着外人,十来双眼睛杵在门口,哪里敢轻举妄动?

仲简说,书生打架,打不出人命。

果然是真。

李顾二人,虽脑袋比平时圆了一圈,眼睛肿,鼻子青,嘴角乌黑,身上衣衫破损,看去凄惨无比,然而对骂起来兀自中气十足,显然没甚内伤。

顾瑀骂骂咧咧出门,去找太医生讨药。李若谷却只是拿湿帕子捂捂脸,略加清洗,换件外衫,肿着半张脸,却依旧夹了书本出门,不像是找医生。

童蒙动动嘴唇,到底没有问出来。仲简依旧不出声。

还是恒娘忍不住,劝李若谷:“李秀才,你脸上有伤,倘不及时擦药,恐留后患。”

李若谷朝她点头道谢:“不碍事。说好了今日去陈府给陈小公子授课,不能迟了。”开口幅度大了点,牵动脸上伤口,肌肉扭曲,古怪瘆人。

恒娘便不再劝。

她看不透李若谷。为了一个低贱妓/女与同窗拼命,看似个多情重义的人。然而他妻子的家书中,说是家翁卧病半年,哀哀恳求他回家省亲,他却又能置之不理。

看不透也就看不透吧。这故事,却实实在在是个好故事,若是登上她的《上庠风月》,必定能引起众人追捧。

她心中计议着,是该先发顾瑀那篇“富家子白日宣/淫,美娇娘太学开/苞”,还是李若谷这篇“不孝子九年不归,父病重尤恋街妓”。手中照旧把衣服一床一床放好。

童蒙很快也出门,说是找同乡打探昨日的益州路集茶事宜。

他家贫,亲友无多,邮资亦是能省则省,一年中并无多少机会收到家信。唯有每月一次的乡谊聚会,能够知晓一些家乡消息。

楹中只剩仲简。他本要出门的,见恒娘来了,拿了卷书,踱到窗边坐下。就着日光,举着书,低低诵读起来。

恒娘磨蹭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出去。见他大有把书看到天荒地老的架势,只好一咬牙,趁他专心诵读,取出怀中藏信,快速塞入李若谷床垫。

整个过程,她一双眼睛牢牢盯住仲简,见他毫无察觉,甚至脑袋随着诵读声微微摇晃,似是极为投入。大大松了一口气,待要转眼,却又倏然凝住。

阳光洒在仲简脸上,眼睫细密可辨,浓密鲜明。本来凌厉的眉眼染了些光晕,从侧面看去,竟有了柔和之意。刀刃般的薄唇,伴随着低沉和缓的诵读声,微微启闭。

清早少人,晨光跳跃,他坐在格子窗棂下,似极一副画。

这一眼看得略长了点,直到仲简读完一大段,变换姿势,恒娘方才醒觉。忙低下头来,匆匆走去下一张床。

仲简也悄悄松口气,动一下酸疼的脖子。目光掠过窗棂上方,彼处嵌了一方小小琉璃镜面,正好将恒娘举动看个一清二楚。

李若谷床垫下的秘密倒不急,大把时间可以处理。现在让他怀疑的,却是恒娘打量他那一眼。

这名浣娘行事出人意料,昨日大婚,上午仍然勤勤恳恳来收还衣服。专挑个要死的病秧子来嫁,却又口口声声另有心上人。今天本以为她会在家处理善后,结果一大早又在楹内见到她。

成亲,对世上任何女子,都是人生一大事。在她,却好似洗件衣服,换条头巾一般平淡无奇。

连看男人的目光都与众不同。刚才那一眼,就颇有些直白的赞美欣赏。

难道……她看上他了?

这念头一闪现,仲简浑身一激灵,差点把书扔了。

连忙深呼吸几下,细细分析。

从昨日的事情来看,这位浣娘行事十分果决,当断则断,不会拖泥带水。她虽是心悦太学某人,却拿得起放得下,绝不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既看中了莫家的钱财,便狠得下心来,守节立嗣。一旦出现不可控的变数,立即抽身,绝不恋战。

若是她脑瓜子里一盘算,发现自己也是个合适的结亲对象……

说起来,所谓亲事官,不过说得好听,哪里是正经有品的官了?察子虽有侦伺之权,百官戒惧,却只是无品之掾吏,配她这个平民贫女,倒也合适。

她之前贪莫家之财,若是现在看上自己手中之权,很是说得过去。

再者,他仲简人品相貌,总比那个莫家死鬼要好上百倍。她若连莫家的火坑都能跳得义无反顾,那自己相形之下,简直可谓是她的最佳适嫁对象。

对了,她昨晚从莫家出来,好像还特地问过他,是否婚配。

想来想去,越想越真。仲简脸上虽还是一片职业死水,心里已经起了惊涛骇浪。

他该如何跟她开口,他有心功业,无意私情,三十岁以前绝不考虑成亲?

一想到薛恒娘甚至考虑过廿五不嫁的问题,打了个寒颤。说不定她能笑眯眯回答一句,无妨。正好。

烦恼之下,不由得把顶头上司骂了个狗血淋头。上司忽悠他来的时候,可谓谀词如潮,卑躬屈膝,十分不要面子。

“一众察子数你最有学问,去太学伺察这种活儿,除了你,还有谁能干得了?就你那帮子不说粗话就不会说话的同僚,扔去读书人堆里,那就是凤凰堆里的乌鸦,玉瓶子里的黑炭,一眼就被人识破。”

“算老哥求你了,你要是不肯去,我拿什么跟上头交差?实话跟你说,圣人对太学上心得紧,太子殿下亲来探事司,跟我交底,务必要打入太学内部,问实了太学生一应起居事务,圣人才能放心。”

“你放心,只要你这趟差事办得好,老哥跟你担保,回来就升指挥。”

他脑子一热,被那“指挥”两个字迷了心,放着满城抓夷狄暗探的功劳不要,改头换面,入了太学。

没成想遇到的第一桩棘手活计,居然是桃花债。

他举着书,读得心不在焉,难免读出些“国家将兴,必有妖孽;国家将亡,必有祯祥”的惊悚异文。

好在一则恒娘不知书,不以为意;二则她正在处理宗越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最后放上那顶黑纱幞头。

指尖轻轻抚摸细密针脚,柔肠百结。一会儿想到:不知宗公子看到,能不能领会我这番感激之意。一会儿又担心,宗公子不会以为我有什么其他念头吧?天地良心,我真是只想表感激而已。

可是幞头毕竟是私密物件,若是宗越想多,若是他以为自己有其他企图,此后远着自己,那自己可要如何自处?

她自是不曾妄想过宗越能够娶她,可是宗越在服膺斋一日,她便有机会见一见他,得他一个温和微笑,一句礼貌寒暄。心中便已十分满足,每日里干起活来,也似有了无穷精神。

乱七八糟想了半晌,才终于无声叹息,收起满腹甜蜜酸楚,立起身来。

回头看到仍在专心读书的简仲,不由回想起兰姐儿的话。趁着此时楹中无人,走近他身边,清清嗓子,柔声道:“昨日之事,多谢仲秀才了。若是仲秀才不嫌弃,不如恒娘做一双草履,以表谢意?”

这话一说完,仲秀才似是被她吓了一跳,一张冷冷淡淡的俊脸瞬间扭曲了一下。

恒娘一怔,再看去,仲简脸上却又恢复平常,依旧是生人勿近的样子,冷冷回答:“不用了。我没帮到你什么,你不用谢我。”

“这怎么好意思?”恒娘轻笑一下。

“我说不用就不用。”仲简趁机放下书卷,读了这半天神思不属的书,手酸口渴,十分受罪。“薛娘子,实话跟你讲,我虽然有点权力,但昨晚带你走出莫家大门,也就是极限了。并不能帮你什么忙。”

啊?恒娘呆了呆。这是什么意思?他担心自己拿秘密要挟他帮忙?

这可真是,一片好心反被当驴肝肺。恒娘气急,差点啐他一口,忽然心中一动。

他能帮什么忙?似乎,他还真能帮到她的忙。

上个月查封《泮池笔记》的,可不就是皇城司?

报/纸这行当,既要讨大众喜欢,又要跟出/版检判司斗智斗勇,就跟那杂耍伎走绳索一般,不知道啥时候就会掉下来。她自己的《上庠风月》,保不准有一天也会被皇城司盯上。若是与这仲秀才攀上交情,求人也能找到门路。

这口气顿时消失不见,轻咳一声,漾起满面笑容,诚诚恳恳说道:“仲秀才说哪里话?恒娘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我原本想着,为报答昨日搭救之情,从今以后,薛家浣局可免费为仲秀才浣洗衣物。可又担心惊了别人的眼,反坏了你的计划,只好不提。若是连做双草履的事,仲秀才都不肯答应,可让恒娘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仲简噎住,见她说得如此贴心知礼,实在找不到推拒的理由。只好板起脸来:“下不为例。”

恒娘欢喜,取纸来印了脚长,方满意告辞。徒留仲简坐在阳光下,烦恼更增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