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莫大娘说了什么?”

半晌,仲简方开口问了第一句话。

恒娘正悄悄打量他,仲简眉眼深刻,鼻梁高挺,月光照着他的脸,营造出重重暗影,偏生一双眼睛极亮,似在极黑夜空闪着寒芒的星子。

“立嗣。”她简短回答以后,跟仲简商量,“仲秀才,我们能边走边说吗?”

说着,忍不住就打个喷嚏。嫁裳已经留在莫家,她身上仍穿着白日里干活的单衣短裙,窄脚长袴,九月的夜风一吹,透体生凉。

仲简转过身,举步朝前走去,一边皱眉重复:“立嗣?”

恒娘停止在原地呵手跺脚,连忙跟了上去,心中微微好笑。

这位仲秀才,从头到脚一副生人勿近的冷酷样,真说起话来,却意外好通融。今晚三番两次求到他身上,虽然他始终一张臭脸,却一次也没有真正拒绝过。就连被自己以秘密要挟,也没有真正动怒。

这可真让人意想不到,令京城人人色变的察子,原来竟会是这样心软的人!

口中解释:“若是莫员外活着,必定是为他儿子立嗣。如今莫员外既然不在了,莫大娘寡妻无子,自然可以做主,挑个自己喜欢的孩儿,为先夫立嗣。”

依照本朝律法,若夫死妻存,而又无子孙,为了保全家业香火,允许妻子为亡夫立嗣,称为立继。立继以妻子的意见为主,尊长与官府也不能强逼抑勒。

是以莫大娘一听到恒娘的提点,立即动容。且毫不犹豫,痛快地与恒娘分割清楚。当其时也,她不仅不再想留下恒娘,反而唯恐她走得不够快,不够彻底。若是恒娘不走,保不准就闹出婆媳二人争相立嗣的闹剧。

恒娘回想起莫大娘那副如枯木逢春的容光,不由得心想,说不定再过些时日,这莫大娘还能干出招个接脚夫、梅开二度的事情来,仰起头来,抿嘴一笑。

仲简侧过头来,正好看到她仰头望月的微笑,在月光下清丽动人,不禁微微一怔。轻咳一声,方想起自己要问的话:“这也就是你一听到莫员外过世,立即转变态度的原因?”

先头还口口声声,情真意切地要为莫少爷守节立嗣,后头竟能面不改色说出,“我与莫家,实无干系”的话来,这等翻脸如翻书的本事,她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娘子使出来,竟是炉火纯青,让他这专干这等勾当的人,都叹为观止。

恒娘自知今夜一切作为都落入他眼中,抵赖不得,也不费劲矫饰了,大方答道:“正是。莫大娘便一时想不到,过得几日,或是旁人提起,她必然能够想通这一节。到时候,我在莫家的处境可就尴尬了。不如今夜卖她一个好,我也能从莫家全身而退。”

“所以,你最初的打算,还是想要借着立嗣的名头,谋夺莫家的家产?”

“仲秀才,请你说话讲点公道。”恒娘一双柔和却有神的眼眸望着他,充满理直气壮的指责之意,倒让仲简一阵错愕。

他?不公道?

“我是认认真真打算为他家少爷守节立嗣。只要我做到了,那么不论是依律法规定,还是世道人情,我接手他家财产,不都该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怎么能叫做谋夺?”

至于接手之后,是否还要守节,到时候再另当别论。不过这一点,自然不用跟仲简详加讨论。

仲简上下打量她,觉得这小娘子的厚颜无耻功力实在精深。她说的,倒确实是让人辩驳不得的道理,只是,这种道理,大家在腹中计较即可,谁会这样面不改色地宣之于口?

“这就是你嫁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的原因?万一冲喜见效,你那夫君日渐大好,你打算如何收场?”这话刚一出口,仲简自己便知问错了,“哦,反马。你打一开始,就从没想过在莫家久留。”

恒娘默了下。这本是她的初衷,结果今日被宗越搅扰心绪,差点就中途变卦。后来又闹出嫁妆的意外,好在有黄衣少女出言相助,等到一切将将回到正轨,莫员外又猝然过世,她权衡之下,只好断然放弃。这整整一晚的事,当真是一波三折。

心累。

仲简从头到尾推了一遍:“你嫁那莫少爷,便是指望他一命归西。你以他未亡人身份,返家守寡,顺带侍奉你母亲。等莫员外夫妇老了,你又可回到莫家,替莫少爷择立嗣子。嗣子年幼,必定事事以你为尊,到时莫家资产,无论转移变卖,无不由你一言而决。”

抬眼看着恒娘,目光很冷:“你一个花信年华的小娘子,为着别人的家产,竟能如此远谋深虑,对自己的终身幸福更是丝毫不知顾惜,薛恒娘,你的心,可还是肉做的?”

“终身幸福?”薛恒娘重复这四个字,声音很轻很轻,差点便要散落在夜风中,叫人听不真切。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州桥上。恒娘慢慢缓下脚步,去到桥边,低头看着水中弯月,波纹荡漾,水清月明。

“恒娘也想能够跟心中爱恋的男子在一起,花前月下,说些甜蜜的话语,看他微笑,替他整发,由他牵手,与他偕老,那样的日子,才叫做幸福吧?”

“可是,恒娘够不着那样的人。仲秀才,你一定见过许多人,知道许多世间的道理。像恒娘这样的浣衣女子,所能求到的好归宿,不过就是跟恒娘差不多的贩夫走卒。不要说别人,就连莫员外这样的殷实之家,若非他家少爷病得要死,断然不会娶我为正妻。”

“可恒娘心中,却实在不愿意将就呢。与其胡乱找个粗鄙男子嫁了,这一生饱受搓磨,还不如一人独身,来得自由自在。”

她语声柔和怅然,明明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语,却又让人心里一阵阵发酸,如同饮了一碗薄薄的苦酒,舌尖甚至还能尝到未曾滤尽的米渣。

就连仲简质问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带着点底气不足的含混:“胡说。自古以来,只有愁着嫁不出去的女子,哪有主动不肯字人的?况且,朝廷自有制度,家中若有女子廿五未嫁,每月多征一百文的罚金。”

“所以,我嫁人了呀。”恒娘回过头去,一双眸子在月光下亮得刺眼,“今夜堂也拜了,洞房也进了,夫君虽是个死的,好歹也与我有过名分。仲秀才不都一五一十,看在眼里?如今我算是被休回家的弃妇也好,回家守寡的未亡人也罢,勉强总算是嫁过人了。以后里正若是来收这笔钱,还望仲秀才出面与我做个证明。”

仲简也走上前,与她并肩立于桥头,中间隔开一米远的距离。闻言冷哼一声,“你想我帮你欺瞒官府?”语气中却没什么真正的怒气。

恒娘一笑,不再与他纠缠这个话题,反而颇有意味地瞅着他,带点八卦地问道:“仲秀才可曾娶妻?”

仲简回头,斜眼看她,不语。

“我明白了,不能跟仲秀才打听私事。”恒娘知趣。

“未曾。”

“啊?”恒娘听到这硬梆梆两个字,不由得讶然,抬头望着仲简。不是不肯回答吗?她还以为这是察子们的职业秘密呢。

仲简扭过头,目光看向远处,皇城巍峨,在夜色中蛰伏,犹如一只上古巨兽。

恒娘站了这一会儿,又开始轻轻跺脚,手掌在脸上轻搓。夜风本就冷,州桥下水深流静,夜风夹了水气,扑面一阵森寒,吹得人面皮发紧。

仲简本来想说什么,临时改变主意,淡淡道:“走吧。”

两人默默下了桥,走了一段距离后,恒娘忽然又问:“仲秀才,你认识那位姐姐的主人吗?我今夜承了她诺大人情,却忘了请问她的姓名,想要感激,都不知该感激谁。”

察子伺察百官亲贵,认得的大人物应该很多。那辆马车十分招眼,说不定他能知道来历。

“她都叫你不要挂怀了,你何必还记挂在心?”仲简声音里又出现了针一样的讥讽,“贵人们的心思,向来游移不定。在你,是诺大人情;在她,也许不过是一时兴起。”

恒娘奇怪地瞅他一眼。每次说到贵人们,他的语气总是十分古怪。

想到他干的行当,不禁了然,多半是日常与这些贵人们为难,刺探人家的隐秘,鸡毛蒜皮都要往上面打报告,人家自然不会对他们有好脸色。可不就两下里结下梁子?看来察子们虽然日常出行,威风八面,背后的日子也一样不好过。

恒娘自以为很明白地点点头,同情的目光看得仲简一愣,摸不着头脑。

“不管人家怎么想,恒娘受人之恩是事实。小姐姐还说,她家小姐会想法去京兆府救我。如今我安然返家,却没法告诉她们一声。若是让她们为我担心出力,岂不更加过意不去?”眼望仲简,柔声问道:“仲秀才,你可能告诉我她是哪府上的贵人?我明日也好亲去做个说明。”

仲简目光眯起,“你为什么一直打听她的来历?你没听说吗?她多有在太学中出没,你既是日日在太学中收衣,不愁没有碰到她的机会。”

恒娘见他起疑,心中一咯噔,偏头笑道:“若能碰到,那可就太好了。”

两人于是又不说话,在洒满银辉的大街上默默行路。

恒娘想起余助日间的惊艳,不禁心头狐疑,难道这位仲秀才,不仅认识车中之人,还跟余助一样,也是车中人的倾慕者?否则何以这么敏感,自己不过多问了两句,他就立时警觉?

可听他那讥刺的口吻,却又迥乎不像是心怀爱慕。

正在暗自思量,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忽然耳边飘来一句平淡的问话:“你所说的心中爱恋之人,可是丙楹宗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