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任陆军C军副司令员的中将聂卫国放下了批注多处的一张边境地图,抱着胳膊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连绵的秋雨下了三天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外面的世界潮湿而冷森,落叶飞舞片刻,沉在地上,不断在地上积累,让路面显得斑驳陆离,像是糜烂的伤口,又像是琐碎的梦境。

聂卫国身高将近一百八十公分,虽已年过五十,看上去却没有丝毫老态,仍旧健硕挺拔,肩背挺直犹如劲松,浓眉深目,五官硬朗,皮肤黝黑,嘴唇抿成一线,显得很严肃,脸上的几处深刻的皱纹让他多出几分沧桑,更具成熟男人的魅力,整个人看上去就是典型的北方汉子,此穿着一身常服军装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威严自成,气势天然,让人有种距离感。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可是这几天的雨,让他再次的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场雨中的战争,又拿出了地形图分析起那场争夺高地的战斗,从而又想起了雨中那个人…

“那一年也是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聂卫国突然出声道,转身坐在了书桌后的椅子上重新拿起那张地形图看着。

“舅舅,你指的是?”聂卫国对面的椅子上坐着的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轻声道,声音平润颇为好听。这个男子是聂卫国的外甥,聂曼卿的儿子,慕闻朝。他并不似聂卫国那般高大冷硬,身上干净的细格纹衬衫,深色的亚麻长裤让他显得随意雍雅,却也越发的凸显了他消瘦的身形。他的面容清俊,五官白净清爽,一双眼睛幽黑深沉,睫毛浓黑卷翘,平静无波的面容醇厚中又有几分秀致,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几近透明,有几分病弱之态,显得整个人纯澈透明。

聂卫国抬头看着外甥,叹了口气,这张年轻的脸让他又不禁想起自己那个因病早逝的妹妹,那个他从小护着长大纤弱无比却又倔强异常的妹妹。很多往事再次翻滚而出,让他的心里一阵感叹,早过了幻想的年纪了,却还是忍不住的想,那人是否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了曼曼,是否会被曼曼接受呢?曼曼又是否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呢?

聂卫国浓眉蹙起自嘲了下自己可笑的想法,视线回到了眼前的地图上。

“自卫反击战开始后,我接到调令奔赴前线。上级命令我带着一队人从敌后穿插,配合大部队抢占这处高地,负重急行军了八天七夜,却在这处遭遇敌军…”

“倘若当时的地图如这般详尽,知道哪片是雷区,哪片是沼泽区,设计最佳路线,如我画的这条,也不至于损失那么惨重,失去了那么多好兄弟…”聂卫国指着那地形图断断续续的对慕闻朝说着。那场战斗虽则已经过去,他还是在事后多方搜集资料,详细的研究着最佳战术和路线。那一战极其惨烈,即使过去了二十多年,至今想起,他还能清晰的记得那血肉横飞的场面,那些战友的死状…

聂卫国这样讲着,脑海里二十多年前的情形再现,热带雨林连绵的雨声,轰鸣的炮火声仿佛就在耳边。

为了出其不意,师里决定集中优势兵力精选出来两个尖刀队从敌人防线的空隙直插进去,在敌人的后方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和大部队来个里应外合。一队他是队长,二队的队长却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沈修然。抽着洋烟的少爷兵,这是他对沈修然的印象,却是没想到这个“少爷兵”竟然也来了前线,还能当尖刀队的队长?!聂卫国表示很怀疑!

大约是在一九七六吧,沈修然新兵连出来后,被分到了他所带的连部,团长隐约的暗示,和沈修然当时散漫的做派,已经很让他不满了。那时沈修然整个人显得很阴沉,冰冷冷,生人勿进的样子,身形高大却是越发的显得瘦,在以人高马大著称的北方军团里,并没有什么优势,但是那脾气却硬的很,不过是同期新兵的玩笑,惹怒了他,没几天就发生了好几次打架斗殴事件,这让他感觉沈修然不但是个刺头还是一个有靠山的刺头,更让他反感。对沈修然“教育”未果反倒是被人激的和他比拼了一系列的军事素质,无论是射击,搏击,负重越野等,他这个老兵当然都将沈修然压了一筹,在自由搏击时,将沈修然狠狠的打了一顿,还骂他是没用的废物,沈修然却还是对他不服,他也不想要这样一个兵,便也不在乎他的条件,还有团长的暗示,直接将人踢到了其它连,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照面都不会打招呼。

沈修然经过这次比拼,似乎受到了刺激,在另一个连反倒是收敛了很多,拼命训练,比谁都刻苦,这却是他不知道的。

所以聂卫国对沈修然的印象并不好,因两人之前这不大不小的矛盾,他看到沈修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可不是少爷兵来捞军功的地方,这是战场!”,他说的很不客气,沈修然也回应的很不客气,没有说话当场就动手将他制服压在地上,然后眯着眼看着他说“谁先死,走着瞧”,让他一时气血上涌,却是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那时,他放在身上全家人的几张照片不慎跌落,在两人分开后,沈修然捡起一张妹妹聂曼卿的照片怔怔的看着,当时他只觉得恼怒,并没有在意,抢过了照片塞回了口袋。

不怎么和谐的开场,并没有影响下面的行动,他只憋着一股劲儿带着人和二队竞争着。

热带雨林的天气变化莫测,环境恶劣,开始的几天,天气炎热,因为要到敌后,主要是带弹药,补给带的不多,很多战士都渴的脱水,严令不许喝地上的积水,却还是有人忍不住了喝了,还没到地方,便有几人因为得了疟疾不能前进,一人被毒虫所咬,还有几人严重脱水晕了过去。舍弃这些人继续前进,还是带着这些人前进,成为了他和沈修然的第一个矛盾。

他们那时已经进入敌国境内,舍弃这些体虚的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那些都是他的兄弟,他实在是不忍心,可是带着他们不但是其余人的负累,也耽误了行军,这是他知道的,可是他依然坚持带着这些人。

沈修然的原则是一切为了最终目标,安排这些人到隐蔽的地方只留下两人负责照应,其余人继续前进。当时他虽然知道沈修然这种毫不犹豫的“绝情”是对的,却是无法接受,直到一人举枪自杀,他才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湿热的天气持续了几天后,下起了暴雨,一刻不停的下着,虽然可以喝到天上落下的干净的水,面临的境况也变成了另一种困境,长久的泡在水中,皮肤都泡的白花花的,更严重的是大雨在地上形成了没过膝盖的积水,掩盖了地形,他们竟然不慎入到了一片被水盖住的沼泽地,几个兄弟就此长眠在了那里…

就在他们历经艰辛万苦将要到达目的地时,竟然意外遇到了伏击。那些人并非是针对他们的,而是为了诱敌深入时安排的,却是被他们碰到了,为了最终的目的,也为了计划保密,每个人都发了疯一般战斗着。

聂卫国做梦也没想到,沈修然,竟然在一发炸弹来临时,扑到他身上,躲开了那致命的爆破,而沈修然自己则被炸断了一条腿,背后更是血肉模糊…

“我带人断后,你们快走!”聂卫国还记得在他们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后,当时沈修然混在暴雨和枪炮声中嘶哑的声音,即使有雨水的洗刷,他的脸上仍沾满了血迹,冷硬的轮廓看不出一丝当初的散漫,一双眼睛依旧冰冷无情,似乎他根本不是那个断腿泡在水里血流不止,背后血肉模糊的人,而是一个战神,端着□□在临时的掩体后不停的发射,收割着敌方的生命。

密集的炮火将阴暗的天气照的忽明忽暗,也将沈修然的表情映的如同修罗。

聂卫国并没有犹豫,他知道那不是犹豫的时候,必须当机立断,于是他带着大部分人赶赴了目的地,经过一番苦战及时的抢占了高地,阻断了遭受我方大部队进攻想要返回的敌方军队,给他们来了一个突然袭击。

那场战斗因为事先计划周密,巧遇的伏击的人又被沈修然带的人尽数歼灭,加上两相合击,并没有持续多久,我方就取得了胜利,雨也跟着停了。

聂卫国带人回到了当初遇伏的地点,本没有抱什么希望的,只是打算收敛战友们的尸体的,却不成想竟然在一个树洞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沈修然,失血过多,又经过雨水浸泡,他的生命早就该耗干了,却奇迹般的保留了一口气。

“终于,等到你了,我知道我不行了,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只想再看一眼你怀里的那张照片…”沈修然看到聂卫国时,眼睛里迸发出异样的亮光,声音微弱,却很清晰的说道。

聂卫国听到沈修然的话莫名的就知道他想看的是哪一张,掏出了用透明塑料纸包裹的黑白照片,将其中妹妹聂曼卿的给了他。

那是聂曼卿临去插队照的一张,那时她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工装的背带裤,白色的衬衫,黑色的布鞋,背着军绿色书包,显得身形纤弱,留着齐刘海,两条细细辫子搭在胸前,眉目秀雅小巧,眼睛因为刚刚哭过,还带着水汽,神情带着点忧郁。

沈修然看到了这张照片颤巍巍的伸手拿到,手指摩挲着,嘴角不经意的勾起,竟是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接着手无力的垂下将那照片贴在了胸口的位置,嘴里喃喃的低声叫了句什么,便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聂卫国虽然并不清楚沈修然怎么会如此,还是将那照片和沈修然一起火化了。后来他才知道,沈修然当初插队的地方和妹妹聂曼卿是一处的。当时妹妹聂曼卿已为人妇,聂卫国并没有向她提及此时,只是问了她认不认识一个叫沈修然的,聂曼卿只是症愣了下点了点头便没再言语,他也没再问询了。

聂卫国向外甥慕闻朝说着当年战事,还是隐去了最后沈修然索要照片的那节。

“这是我们出发时战地记者帮我们照的照片,对很多人来说就是遗照…”聂卫国指着玻璃框内的几张老旧黑白照片说道。

“这位就是你说的沈修然吧”慕闻朝看到其中一张,指着站在聂卫国身边的一人问道。

“嗯,你怎么认出的?”聂卫国有些好奇。

“根据你说的,他便是这个样子,冷漠到了骨子里,似乎无情无义,早已脱离尘世一般,却是最重情义才会如此吧…”慕闻朝说着,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矛盾了,笑了笑。

“改天陪我去祭拜下他们吧”聂卫国听着外甥的评价又想到了沈修然最后的样子,闭了闭眼,带着点早已淡化了很多的伤感说道。

窗外雨还在下,风起,雨斜斜的打在玻璃窗上,水痕弥漫,模糊了视线,已看不清楚窗外的情形了,只听的雨声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