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牛,上古神兽。

以它的皮制成鼓,并用雷兽的骨头做鼓槌,敲击鼓,鼓声响彻五百里之外,震慑敌兵,威服天下。

庞然一世的咸安圣城仿佛古老的巨大神兽,屹立于北周辽阔富足的土地上,以傲然肃穆的神情,鄙睨万物的姿态,环顾着毗邻边境的各个族国番邦。

其吼声似绵雷贯耳,行动有如风彻云掀,上百万大军镇守边陲锐不可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国强马壮一片凤翥龙翔,鼓角齐鸣,势如破竹,无论掠取哪座城池堪谓翻掌覆手之间。

戚九高飞在巅,双目远眺,陡然间咸安圣城如活了一般,夔牛庞巨的身躯在地面登风跳跃,代表着神兽瞳孔的皇宫内黄焰高叠,散射出的光芒万丈,直将人的灵魂炙烤,驱人臣服。而它的吼声真如传说中的一般,攒风激电的兽音传播万里,令天地色变,五海掀浪。

霎时,夔牛所行之地燃起弥高的烟火,赤红的,离白的,混黑的掺杂在一起浩浩荡荡,像军队的铁骑,沿着往来圣城的大小路径一同焚烧而去,或奔西东,或奔南北。

但凡神兽之火焚烧的地方,废墟之后必是草木丰茂,迅速蹿出一片青绿,最后填充了北周的整块版图。

然而烟火并不停止,而是继续不断向四陲蔓延,有的很快便被绿洲吞并,有的却被阻碍。

戚九沿着烟火被阻碍的方向瞭望,北周的版图不断在他眼底缩小,仿佛世界仅是一粒细沙,竟令他一望千山翻尽。

浩荡枯寂的乌木苏沙漠便是一道绝然天堑。

阻隔了北周和烨摩罗之间的距离。

烨摩罗……烨摩罗……

戚九的脑袋终于渐渐复苏,已然从最遥远的地方延展而去,像进入了脑髓深处不断挖掘。

他的故国,他孩提时的乐园,破魔裸母神拈于指尖的玉杯,那个凭着想象力与信念力就可以编织世界的绝美国度,俨然快被赤红的火,离散的烟层层笼罩起来,变作地府苦海。

戚九恍然大悟,他赶紧抬起右掌,掌间银碎果然是活物,此刻银碎的花纹再次改变了,由独眼蛮牛须臾化作了夔牛。

虽然牛头处依旧残缺不全,然而四条牛蹄逐渐合并为一条,正是夔牛的征兆。

戚九的记忆如翻阅的书页一般不停地翩翩起舞。

犀牛衔杯。

青牛衔杯。

蛮牛衔杯。

夔牛……衔杯……

戚九顿悟了其中深刻的奥义,从身体最深处缓缓释放出一口无奈的气息。

不是犀牛衔杯银纹时刻产生变化,而是有人冥冥中在指引他某些信息。

从独眼蜚牛的时候,他隐约便觉得不好了。

待戚九再看地面夔牛威震天下的雄伟姿势,十成十的逼真骇人,这层幻不知由谁所编织,然而并不属于噩梦幻彧,而是有人用幻法意念,在改变着整个幻彧的轨迹。

世间再不可能有人能比得上自己的幻术,除非是……

灵宗大禅。

戚九并不忌恨这个烨摩罗的对手,相反的,这个从未谋过真面的对手一直在教他人生艰难。

抚摸着手间斑驳的银碎,他一路借助其力量斩杀敌人,反而被人利用了都深深不曾自知。

一抹开怀又苦涩的笑意在他的脸上变得深刻起来。

观来,也该让一切结束了。

……

上官伊吹孤身只影,两天一夜的鏖战已让他的形容举止有些癫狂的征兆,猩红夺目的官服因为激烈的杀戮而变得深沉可怖。

唯有他的脸颊像吸饱了汁血的精华,张艳至一种无法臆想,更无法描绘的地步。

巨刀紧握,明亮的杀光自弯曲的刀面上行走,映衬在他的眼底后,散淡出某种熠熠的光彩,令人望而生畏。

而他的背脊朝南,一直以某种守卫的姿势守护着巨大的噩梦幻彧,绝不允许沅殇鬼婴的靠近。

而此刻,谢墩云与龙竹焺亦交战得不容分割,两道身影已然合作一片。

白式浅自然遁在雷肜伞低,暗中协助着谢墩云的攻击。

龙竹焺大约真是疯了一般,巨大的仇恨在他的背脊后形成了一层黑色的烈火,在半兽的虎毛之间化作火甲,银碎的诡异力量加上他天成的兽力,使他看起来无坚不摧,足以大杀八方。

谢墩云与他交缠至久,周身血痕斑驳,很快便失去了大部分的战力,再加之他先前在龙家祖宅里受了重压,骨酥脚软并不能持久下去。

白式浅一直等待,一直等待……

直到上官伊吹疲于应付沅殇鬼婴与柳白骨,绝对是不会再关注到这边来的一刹那。

借着雷肜伞的滑力,凭着修长矫健的身姿,白鱼入江,化作一股轻飘飘的烟,无声无息钻在谢墩云与龙竹焺之间,单手一扯谢墩云的衣衫,甩手将人抛在一旁,与龙竹焺一一对决。

谢墩云真是精疲力尽的状态,被甩在一旁时竟然跌跌撞撞,满地翻了几滚,才赫然觉察自己被白式浅顶替了位置,激得他提着步卅狂刀准备再重新钻回来。

结果枉然。

龙竹焺迅速调整了战术,他或许看不起只会拼蛮力的谢墩云,对于他来讲,看不见的白式浅才是最具备威胁性的敌手,故而虎步罡烈浑身铺甲,一双拳头大如飞斗,轮起来仿若车轮碾压碎石,带着黑压压的拳风,铺天盖地迎向白式浅。

白式浅全然忘记肋骨断裂的痛楚,单手撑着法器自有打算。

雷肜伞饱受日月之光,从伞面流淌出一条条银色的光束,再被他甩手移送,又狠又稳全部劈向龙竹焺的弱处。

光束衍作成千上万的光剑,劈头盖脸地甩向龙竹焺扭曲的庞然身躯。

龙竹焺自然不会乖乖承受,转身以怨气为盾,结结实实地。

光针怨火便如云浪一般不可调和。

白华挑刺着怨火,怨火荡摆着白华,须臾绞成一团难舍难分,雷肜伞和兽火相撞在半空,好象千万只狂野的兽驰骋怒吼,撕咬格杀。

二人自一起化为蟠龙一般,彼此试探,互相牵制,形影腾越如龙虎争斗。

谢墩云怕是三层担忧,一则担忧白式浅被龙竹焺那个疯子误伤,二则是怕上官伊吹会觉察出白式浅的存在。

三则……

他的目光不由锁死着噩梦幻彧,那幻彧狂如风暴一般,像一枚巨大无比的阴沉风茧立在地面,周遭的碎尘土渣一并卷袭,状势拔天鼎地,仿佛九天玄河相汇,阵沙如淘,又胜一颗鄙睨万物的魔眼,俯瞰遍地惨绝人寰。

阿鸠……

现在只有阿鸠能来阻止这一切悲剧。

谢墩云旋即扛起步卅狂刀,趁着所有人都不在意之际,由西插去,须臾奔至了噩梦幻彧的附近。

霎时风淘沙虐,恶劣的境况直迷得他整个人都睁不开眼,啸风由褴褛衣衫间灌入,直把矫健的身躯吹得摇荡不止,才走近了几步距离,已然不能再近,沙石打在脸上霎时多出无数道血痕。

谢墩云暗咒一声奶奶个熊的。

旋即改为背刀,迎风匍匐于地表,一步一攀往前艰难挪近了数十步,然而又遇见了新的瓶颈,噩梦幻彧的汹涌风潮似乎随着时辰的流逝而加剧,一卷一卷的风涛像是滚动的石碾般,将地面的土石剥去一层又一层,眨眼形成一道隐形天坑。

待谢墩云觉察出遮挡视野的地方竟有处巨坑时,完全来不及躲闪,被剧烈的气流猛得吸附,翻身跌落入坑道,索性谢墩云反应敏捷,抽出巨刀横刺入斜坡,把自己垂挂在坑沿,否则此刻定然粉身碎骨。

此一折腾,他的双掌俱是血肉模糊,十根手指有七片指甲被淋漓剥去,泛出血烂的指肉。

即是此刻,谢墩云依旧如猿猴一般紧紧攀附在步卅狂刀上,携带石碎的飓风像抽起的荆条一般袭来,狠狠砸击在他的四肢百骸间。

一次又一次!

咚咚咚咚!

大小不一的上百块石头如陨星一般,纷纷砸来毫不留情,撞击血肉的沉闷声音被巨大的风声瞬时吞尽,唯有谢墩云的神情毅然决然。

他强忍剧痛一哼不哼,朗朗虎目紧盯着噩梦幻彧的一切,仿佛要在此刻找寻出一道破绽,好叫他乘机钻入其间。

霎时间,一道惊鸿巨雷由天庭而发,如往常不同一般,巨雷仿佛惩戒人间险恶的天罚,一贯而下纵如劈天破地的战斧,狠狠击打在噩梦幻彧之上。

庞然风茧遭受雷霆之击骤然停顿了一瞬。

谢墩云挂在步卅狂刀上并不能看清究竟,但是他与白式浅已然心领神通,知道是白式浅放出了最后一颗引雷子。

不知是什么情绪便在谢墩云的胸腔里爆炸了起来,他再顾不得自身的安危,蹬着巨阙的刀柄纵身一跃,穿过乱石丛林,弹出的利剑一般投身入了噩梦幻彧之中。

然而幻彧乃陌川死前所筑,是最无穷强大的一种幻彧,没有人知晓如何出来,故而也没有人顺利进去。

巨大的反噬力将谢墩云的身躯迸出了数丈之远,他的耳朵像被灌入了水银什么都听不清明,唯有眼帘内,被雷电的余晖镀上一层震撼之色。

苍穹之上不再风起云涌,迅雷竟炸出了一个深邃的窟窿,带火的岩浆自窟窿中倒灌,漫山遍野的树木转眼被岩浆吞没,整个山麓逐渐退却幽绿,转而被火色侵占烧作焦黑,浓烟滚滚似海,放眼望去,满目疮痍的地界如烈火烹油,更是惨不忍睹。

倒灌的岩浆像拉长的火线,一丝丝,一道道,一条条从头顶的窟窿流落下来,正烫在白式浅与龙竹焺的头际。

白式浅蹬足高跃,借助遁形的优势,一脚踢在了龙竹焺的脸上,恰把他踢在了岩浆之下。

龙竹焺明显避闪不及,翻身奔逃时被烈火烫了后背的虎毛,不由释放体内潜藏的幻力,自血盆大口中一声爆吼,吼声振聋发聩,一传百里,引得大地震颤,山势俱散。

上官伊吹正与沅殇鬼婴恶战,沅殇鬼婴操纵着柳白骨的身躯,大小二人明显处于劣势,哪知突如其来的火焰焚遍山脉。

上官伊吹明显被火势引去了注意力,连魂魄亦被震慑一般。

他……

他……

无数张熟悉的面孔曾在他的眼前被活活烧死,那些老的少的被烧焦时的气息,在耳畔声嘶力竭的呼唤。

无一不似魔咒。

上官伊吹竟不能动了。

因龙竹焺释放了半兽与生俱来的幻力,除了上官伊吹之外,所有的人都被半兽化了。

柳白骨的娇美身形化作了孔雀石绿色蛱蝶,一双美丽的翅膀旋即在漫山遍野的火光下妖异夺目。

而沅殇鬼婴确实诡异,虽然仅仅是一个半个影子的小婴儿,她的幻形竟然从幼小的躯体内缓缓高升,最后幻成一只庞巨无比的乌鸦。

那乌鸦挣开翅膀,巨大的黑影如两片云翳,沉沉地压在上官伊吹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