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地下宫殿的每一寸空隙,充斥着恐怖的呐喊,黑色的宝瓶源源不断地释放出里面的梦霾。

无数颗稀烂的人头逐渐显形,于烟雾之间披散长发,面目狰狞,嘴里不停地惨叫着冤屈与恨毒。

他们有的仅是些卑微的宫女宦臣,有的却身穿锦服头簪珠玉,然而死状均是凄惨无比,或而拔舌剜眼,或而砍作人彘,最血腥的是再以酒液浸泡,名曰骨醉。

各式各样的残酷.刑法之下,如山似海的怨骨堆积,黑煞煞的怨气冲天,随着墨发自几人面前不停地编织,编织,编织,仿佛缓缓打开了不为人知的一副宫闱内斗,残忍且恐怖的画轴。

几位白家男子久经考验,竟也被擘逻漓咒封印的景象骇得毛骨悚然,纵使上官伊吹比寻常人坚强镇定,亦然忍不住胃里的酸液翻倒。

而亲手造成这一系列惨况的徐皇后,已然睁开死灰的双眼,虽而肌骨寒颤仿佛病害侵体,毕竟非是池中之物,纵使如此恐怖异常的罪证摆在面前,她亦端端正正从凤榻间坐直身姿,睁大凤眸回忆着从眼前荡过的噩梦。

她的眼神黑而沉,惧而亮,走马灯似的恐怖画面一帧帧交错之后,哀嚎戛止,厉鬼退让,浑然一体的黑色变至极浓极香,天下所有的花香都不及其之馥郁入髓。

那是仇恨至浓所散发的芬芳。

香中至香处,如海市蜃楼一般投影出一副截然不同的画面。

徐皇后年轻的身影出现在了一片春光明媚处,那时候她刚被封为昭仪,她的身段比现在更加饱满些,因为刚诞下孩子,而且初为人母,她欢乐的身形俨然如河堤杨柳,款款招展。

怀着最初的美好夙愿,她热爱这个孩子如同生命,一会儿用亲吻迎接睁开朦胧睡眼的婴孩,一会儿用最柔软的锦缎替孩子缝制新衣,一会儿还用柔美清脆的声音教孩子唤着阿爹阿娘。

她珍惜这个孩子胜于一切,恨不能时刻挂在心尖上宠爱。

可惜真元帝明显是略感失望了,虽然圣帝一贯和蔼可亲看似无变,盛世王朝迎来的第一个孩子竟是位小公主,对于一个日日夜夜祈求麟儿降世的帝王来说

,终究是一个美丽的遗憾。

从此之后,徐皇后的满足表情里逐渐夹带了失落,并不是因为襁褓中的小公主不够乖巧可爱,只是因为帝王的恩宠就像冬堰里的冰湖,若不能春深似海,只能报之以三尺寒冰。

真元帝开始宠幸其他的妃子,到更年轻貌美的女人躯体里播撒种子,直到有人能生下皇位继承人为止。

徐昭仪学会了愁眉不展,亲手制作的佳肴并不能招回帝王被美.色迷失的宠爱,门庭里的落英转瞬腐败,花草凋零,连她自己也被漫长的殚精竭虑耗损去了惊人的美貌,看起来跟失宠的深宫怨妇毫无二至。

直到某个前来耀武扬威的新昭仪,以及心思狡黠的前皇后,二人以看小公主的名义,强行靠近徐昭仪逐渐失色的宫闱生活。

她们是来挑衅的。

徐昭仪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未显示出强烈的恨意,愚蠢透顶的新昭仪反复暗示自己连夜受宠,很快会怀上龙种,甚至故意露出真元帝佩亲赐的玉佩,那玉佩是圣帝常年戴在身上的一块白头富贵佩,饱含着帝王的缱绻爱意。

待二人走后,徐昭仪的脸共变化了三次,一次是因为失宠的郁郁寡欢,一次是因为对真元帝薄情寡义的愤怒,最后一次,则是阴森森的露出来了一张极其难看的笑脸。

她的笑唇弯如镰刀,眉眼似剑,隔断了帝王夫妻之间的单薄情分,且从嘴角流露一些血肉模糊的东西。

然后,小公主夭折了。

然后的然后,新昭仪与前皇后屈打伏罪,被一同被丢入天牢,砍断四肢,受尽百般凌.辱而死,据闻死时被拔掉舌头的口内,依旧唔唔叫着冤屈,死状凄惨无比。

悲痛欲绝的徐昭仪因为失去了珍贵如生命的公主,身份摇身一变晋升为娴妃,真元帝四处留情的雨露又重新泼洒在了丧女之痛的新妃身上。

之后的之后,娴妃的儿子死了一个又一个,直到娴妃变成了皇后,直到她手中掌握了真正的权势,直到她对帝王的恩情不屑一顾。

可是她做噩梦,恐怖的噩梦越来越真,仿佛幻化作活生生的真人真事,就扎根在她脑海的深处某地,揪扯她脆弱的神经和灵魂,没日没夜地折磨令她几近癫狂。

整个地下的空气骤然凝缩成一团,令在场的人都无法呼吸,原来一直围困徐皇后的并非梦魇之症,而是她的原罪。

徐皇后也未曾料想,自己的丑事隐藏多年,居然会在一瞬间泄露出来。

黑魆魆的阴风不停地低低呜咽。

我们死的好惨……

好惨啊!!

七皇子目睹了一切因缘终果,随而爆发出疯癫一般的尖叫,“母后杀人了!母后杀人了!!”

可惜,他的惊言悚语很快就被千百个冤屈的声音所遮掩!

徐美娘,我们死的好惨啊!

我们死的好冤啊!

那些长发飘飘的鲜血淋漓的肢体间,仿佛托起了一个襁褓。

襁褓里有个粉嘟嘟的小婴孩,她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问道,“母后,您可还记得元昭吗!!”

徐皇后的眼睛于瞬间激发出更加恐怖的精光,歇斯底里叫道,“上官伊吹!上官伊吹!把这些秽孽都赶去你的脑子里!!快啊!哀家命令你!”

马上!立刻!现在!

上官伊吹似乎是迟疑了。

徐皇后蓦地从凤榻间滚落下来,在无数冤死的亡灵下匍匐攀爬,一步,一步,像从地狱里挣扎而出的僵尸。

她一把拽住了上官伊吹的白袍子,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绝色美丽的脸庞。

“哀家命令你!哀家命令你!”她的话音斗转,带着死生无畏的威严,“否则哀家只要动一动指头,哀家培养的二十八卫宫即会烧了整个白家堡!拉着里面你所有在乎的人一起陪葬!”

“伊吹!”白清丘大喊道,“莫要听她威胁,她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肯放过,事后定然不会放过我们的!”

余下的白家男儿均蠢蠢欲动起来。

此七人不再念擘逻漓咒,充斥在整个地下宫殿的梦魇开始涣散,如乱跑的阴风一般阵阵流窜,甚至有几个冤魂伺机往徐皇后额前的幻目中钻去。

徐皇后捂着幻目,凄厉叫道,“哀家是王后,是你们这群卑贱蝼蚁的主宰,你们敢违抗哀家,便是谋逆之罪!”

“除非你们几个现在杀了哀家,否则,哀家要你们生不如死!”

“我们不会杀你的,”白清丘叫道,“你荼毒了那么多皇室骨肉,我们现在拿你去见圣帝,让圣帝来严惩你这妖后!”

“哈哈哈!”徐皇后放肆大笑,“你们的圣帝如今只是傀儡,只要哀家动一动手指,你们全部要死!”

她提了两次手指必定有诈,上官伊吹果断去翻她的手指,徐皇后的掌心内果然攥着一截线引。

遭了!

上官伊吹赶紧奔至凤榻间拼命搜寻,凤榻周围暗藏各种玄妙机关,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着实不假,在她滚下床榻的时候已经拉动所有机关。

一种无臭无味的硬骨散随之飘散空中,待几个男子发觉时,周身肌骨僵硬如铁,纹丝不能多动。

只肖一个瞬间,还会有无数的禁鹜卫冲进来护驾,再加上武艺卓群的二十八卫宫夹持护道,很轻松即能斩杀在场的所有人。

上官伊吹并不怯死,甚至有一种大义凛然的豪情充斥胸膺肺腑,尤其他距离妖后最近,忍去身体僵硬剧痛,一刀即能毙首。

可是白家堡的百余条性命又该如何计算呢?是任人扣上叛逆者的帽子游街示众,或是连堡内十几个小孩子的命一并赔上,惨遭斩首

此刻,他想得或比一生都要漫长!

而后,上官伊吹做了个最无奈的决定,利用最后能移动的手肘,蓦地扯住徐皇后的胳膊,俨然要折断一般,一字一顿道,“把他们先放了,我替你装下所有的梦霾。”此刻的他或多或少有一些天真的念头,“但我要你发誓,绝对不会拿白家堡的任何一个人开刀!!”

白清丘与其他男子均大喊,不要!

徐皇后见缓兵之计功成,信口雌黄道,“好好好……”

“以我之见,这个小毛头的提议并不好。”

有人虚畅的声音,在飘散的鬼魅魍魉之间穿梭。

徐皇后被身间纠缠的冤魂折腾得俨然要断气了,依旧凤威大作道,“谁!”

“是我……”大理石地面响起了噔噔噔噔的敲击声,戚九手持木杖,从隐藏的巨大垂帘之下正步走了出来,“是我,鸠罗纳夜。”

自他出现的那一刻,漫天零散的冤魂煞气开始沸腾,每一个鬼梦一般的罪恶都发出砥砺嘶吼,堪比人间炼狱,然而他们也在被无形中的力量驱赶,直至不断收缩集合,缩成一团黑色的圆球。

戚九隐约觉得右掌有反应,不禁伸出右掌时,整个掌心的银碎开始活泛起来。

二者像是冥冥中的联系,凝聚着徐皇后滔天大罪的恶念,缓缓盘桓于戚九的掌间,不停地旋转。

阴森森的黑色夹杂着鬼哭狼嚎全部由戚九操控。

他重复道,“我觉得这个毛头小子的提议漏洞百出。”他的眼尾不住地轻扫着上官伊吹青涩的愤怒,依旧示意他不要说话。

“见鬼!你怎么能移动!”徐皇后像从晒干的浅洼里反复挣逃,终于跳入即将干枯的水井的鱼,即使有一口水的存在,毅然甘之如饴。

“我藏起来是因为恐泄露自己的行踪,故而闭息一瞬,恰好避开而已。”戚九正色道,“我愿意代替这个毛头小子,将皇后娘娘的梦魇转入我的幻目之中。”

在场的白衣男子们都纷纷惊愕不止,尤其是上官伊吹,他虽与对方仅是一面之缘,却不知面前这个孱弱到随时随地都会擦伤脚背的异族人,到底打什么鬼主意。

或者说,他为什么要出手帮他。

戚九笑了笑,自己站出来确是本能驱使,虽然眼前这个幻彧破除后将回归正途,但是他依旧想要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随而字正腔圆道,“因为我来自烨摩罗,自小得破魔裸母神眷顾,身受幻道指引功果已成,与皇后娘娘求练的灵宗幻术属于一脉相承。”

“故而我会将您的噩梦藏在我的脑海中,甚至可以造就一个监圜来镇压这些秽孽,保皇后娘娘高枕无忧。”

徐皇后喘着粗气,阴冷绵绵道,“哀家亲见,你确实是有超强的筑幻之术,然而你所言超脱人之所想,会否只是你欺骗哀家的一种措辞!”

戚九不耻一笑,“幻法有道,由心及表,心存神魔,方能外释乾坤,你们这些俗人看到的仅仅是表象,以为幻法与街头的杂耍卖艺同出一辙,实在愚蠢无知。”

“却不知晓幻由心生,彧随念成,我的心念中早有千千世界构筑,才能于现实中造一方水土一幅万里江山。”

“我的心念早已筑就城池,描绘万生,通过幻目隐射在外时,自然栩栩逼真。”

徐皇后听他说的玄而又玄,始终不甘心自己竟有一丝丝的赞同,她那毒辣眼神反复打量着戚九右掌间盘环的黑色恐怖气息,继续道,“你的诉求是什么!”

戚九渺然一笑,他当然是希望上官伊吹能永永远远地活着啊。虽然这个可恨的男人在很多事情上都瞒着自己,甚至隐瞒了白家堡的过往,天知道他还骗了自己多少。

……

戚九微微闭眼,“我需要一个能接纳我的地方,让我弘扬幻法之道,安身立命,不再奔波劳苦,颐养天年。”

这些话,就像他真的说过一般,张嘴便可轻轻松松地说出嘴来。

他一定是说过的。或许,曾经,此刻。

“哈哈哈哈……”徐皇后笑得极其夸张,“看来真元帝的愚蠢,让他丧失了世间最优秀的人才,不过哀家最欣赏的也是人才。”

戚九趁热打铁,抖了抖手中的梦霾,黑色的圆球倏然分作两半,一半如狂风骤雨般,眨眼钻入了徐皇后的额间红痣,植入锥心刺骨剧痛,瞬间激红了徐皇后的幻目,不断起伏凸起。

“你敢做什么!”徐皇后勃然大怒,她的凤威今日遭遇了无数次的挑衅,已然恼羞成怒,濒临发疯了。

“皇后娘娘勿恼,仅是一种君臣契约而已,”戚九对所有人示意稍安勿躁,缓然道,“我需要这些白衣人活着。”

“为什么!”徐皇后早就打定主意,只肖这伙人前脚出了地下宫殿,眼前这些该死的东西一个不留,全部受黥面之刑,抽筋拔骨,刀山油锅!!

戚九故意忽略上官伊吹几人复杂的眼神追索,攥紧掌中的木杖,“因为我痛恨灵宗大禅,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不是他以诡计迫害于我,我根本不会在烨摩罗王面前失势,更不会携带三千信徒横渡乌木苏沙漠,险中求生。”

“皇后娘娘额间的半成幻目乃是灵宗派系修炼所成,灵宗大禅的幻法需要不停吸噬阴灵之气,皇后娘娘的脑袋里太干净了也不好。”

“而白家堡的人就得留下来,继续替您诵读擘逻漓咒,否则您的幻目最终会将您的生命吞噬干净。”

“值得提醒您的是,纵使皇后娘娘再派人去求学擘逻漓咒,时间上不够不说,恐怕还会失去我真心的支持。”

里面有多少是威逼利诱的戚九十分清楚,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亦不能任由恶人自由逍遥。

徐皇后多少是相信了,扶着额头道,“好吧……”

戚九趁机拄着拐杖,走到了上官伊吹的身旁,低声催道,“还不谢娘娘不杀之恩吗?”

“为什么……”上官伊吹被戚九手上的木杖狠狠戳了一下,“为什么你要救我……救我们,阿鸠!”

“我没有救你。”戚九嘴硬道,“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所以你心里不必有什么负担。”

他瞧上官伊吹的表情十分痛苦,已然把所有问题的结症归结在自己的莽撞之上。

“真不是为了你,”戚九暗道,“我只是想有个家,能容下我与信徒一起安身立命的家。”

“你看不出,我是个落魄的驱逐者吗!”戚九的嘴已经不受控制,隐藏在他记忆里的那个自己,开始让一切痛苦浮出水面。

“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四处寻找一个肯收留自己的可怜鬼而已。”戚九鼻头微酸,避开上官伊吹灼热的视线,迅速从眼睛里挤出一滴浊泪。

他真是,从没哭过。

上官伊吹很想拉住他的手,然而不能移动,仅从他那漂亮的嘴巴里说了句话,然而谁都没有听见。

因为杂音消除之后,所有人都听见了稚嫩的惨呼声。

“母后杀人了!母后杀人了!母后杀了皇兄,还有皇姐!”七皇子蜷缩的身影在宫灯照耀下仿佛佝偻的乞丐,幼嫩的脸颊布满了极度的恐慌。“我要告诉父皇!我要告诉父皇!”

“你是魔鬼!你不是我的母后!你是魔鬼!”

徐皇后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乱发,“小七,别闹了……”随而对上官伊吹道,“饶了你们可以,但是七皇子……哀家觉得他不能留。”

刽子手般的冷漠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脚底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