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墩云随着入府的鲤锦卫一并收拾残局,因他出战最晚,身体间的创伤并不十分碍事,率性与人抬着一位受重伤的门徒,正往龙家祖宅外走。

快靠及朱红大门之外时,就见鲤锦卫们捧着二十四尊栩栩如生的绯鲤木化石雕,依照八卦二十四之位扬手抛出。

沉重的木化石鱼从口中吐出一串串剔透的水泡,须臾连接成一颗巨大的气幻,整幢繁华落尽的龙家祖宅旋即拢括在内,尾尾木化石鱼游弋其间,警示周遭的闲人游莫要随意靠近。

谢墩云正抬着伤患的双肩缓缓往外移动,这小子算是个幸运的,仅有一条腿被啃得血烂,露出了森白的骨头,一侧腰肌被飞虎钢爪挠去一整片皮肤,脂白血红,恶心的水液滴滴淌淌,结了些斑驳的血痂。

抬脚的小兄弟是新入门的,瞧着前辈们各个鲜血淋漓地可怖模样,纵然受过半载的训练,仍然忍不住胃里翻滚,喉头里无法操控地小声干呕着。

谢墩云道,“实在看不过眼,你就盯着老子的脸,转移一下注意也便舒心些。”

小兄弟心里连连对受重伤的兄弟抱歉,谨慎的视线抬去望着谢墩云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

却见谢墩云的脸,正一寸寸从自己的视野中渐渐消散,唯剩下露着八颗白牙的灿烂笑容,于对面悬挂着。

“呕~~”小兄弟脸色乍得铁青,甩下两条腿,丢了魂一般跑掉了。

谢墩云挑眉臭骂,“喂喂喂!老子的脸难道能比尸体还恶心!”一边抚慰嘶声裂肺喊疼的鲤锦卫道,“莫哼哼,莫哼哼,下次他若受了伤,你把他从台阶上推下去。”

故意谈笑风生来掩饰极度的惊恐,谢墩云的额头开始不自觉地冒冷汗珠子,背后有根物什正狠狠捅着他的腰眼,像根冰锥似的。

谢墩云呵呵惨笑,“老子手里还抬着伤员呢,你可别乱来。”

白式浅止不住蔑笑,以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冷漠道“我也没碍着你,继续走。”

受伤的门徒:哼哼哼哼……

谢墩云故意忽略腰部的冷感,把伤员原地里放平,“跟你说过的老子祖传骨痹,你拿啥冷邦邦的硬东西戳着老子,莫不是……刀吧?”一脸的嬉皮笑魇,偷偷想着法化被动为主动。

白式浅早看透他的九转大肠,猛一把捏住某人后颈的糙肉,指尖施以冷彻之力,攥得谢墩云当时就像被击打了七寸的蛇,吐着舌头跳着眉,十分痛苦道,“别……别捏,这么个捏法,还不若你从后面捅死老子呢!”

白式浅瞬间红了脸。

本不想轻易原谅他,反而被对方又痛又躲的模样激得松去了冰冷的表情,反正已瞧着这个不省心的家伙四肢健全,也不生气了。

遂将手里攥的水黄萝卜往谢墩云大张的嘴巴里一塞,噎得他那张叽里呱啦的巧嘴多说不出一个字来,冷冰冰道,“快去抬人吧,死了就是你的罪孽。”

受伤的门徒:哼……哼……哼……哼……

谢墩云叼着萝卜伏身去抬伤员,许久不见白式浅来搭手,全靠自己把人抱起,粘的一身血污,不由激气道“你既然不打算帮老子,那人吓跑做什么!骇得老子都快尿裤子了!”

白式浅冷不吭声,须臾道,“你不是很强很能冲吗?自己扛去!”

跟杠精聊天满头疼。

谢墩云自知理亏,但又不能开罪白式浅,凭着自己多年积累的厚皮老脸忍下气来,真要自己扛。

恰来了两个鲤锦卫前来帮手,白式浅旋即撤去自己的气息,其中一个鲤锦卫传了领首的口训,对谢墩云道,“大人说这次鲤锦门伤亡惨重,希望谢大哥能留在霖山,多方协助兄弟们查寻线索,救助伤患。”一番话恭恭敬敬,并无疏漏。

谢墩云反问,“那大人去哪里了?”

另一个门徒随后跟复道,“戚九小弟的精神有些不济,加之轲大人的身体也微恙,领首带着他们与东佛先返回锦鲤门修养。”

只独独把他一个人撇在坟坑一般的龙家祖宅!

呃……

至少还有白式浅的陪伴,便不算孤独,甚至还会有趣。

谢墩云完全不顾及擦拭身前的血痕,张着爪子把水黄萝卜咬了一口,“既然如此,那老子就留下来善后吧。”

一路红叶微火,形如愠色多羞。天光明亮,浮云深处有些清淡。

经三日路程,幻马刻不停蹄,戚九抬起车帐帘,咸安圣城即入眼下,离开不过寥寥时月,再回来时城里的百姓都换了初冬的御寒衣裳。

常年在异国他乡奔走的驼队收获颇丰,小伙计们高执皮.鞭,召唤同伴,驱使头驼领在最前,在真正的寒冷莅临之前,犹如南渡的雁群,载着金银往回温暖的家乡。

有去必有来。

膘肥体壮的马队驮着最新款式的服资,钻着空隙使劲地流进了威严肃穆的圣城内,仿佛天下买卖又成了他家的。

嘈杂的异族语言与北周语此起彼伏,各色千秋的花式服装熙熙攘攘,显得严冷的圣城竟比七月时更加吵闹。

戚九手里紧捏着做好的黄金牙托,好看的淡珀色眸子随着车辆的摇晃,不停地泛起星星点点。

上官伊吹早行一步,说要打点些事情,所以三日来戚九不眠不休,全部的精气神都用在黄金牙托的制作上。

或许,是用在等候一个答案上。

纵得咸安圣城上百条主干道上挤满了人,每个人都要张嘴说一句话,唾一口唾沫,戚九极佳的听力依旧分辨出奔驰马儿的粗硬蹄铁,由远摩擦出迅速临近的哒哒声。

掀开车帘的手好看得很,明晃晃的光芒像在这只好看的手指间折射,刺得戚九酸胀的眸子益发睁不开眼。

“阿鸠!”上官伊吹的泠泠声音透着思念成疾的喜悦,随着翻身上来的窸窣声,戚九已经被他牢牢搂在怀里。

上官伊吹摸摸他身上的软薄冬衣是否保暖,更像检查是不是他的阿鸠真的回来了。

二人衣料褶皱上的寒气化而转,须臾热蒸蒸地散漫于彼此的肢体碰触间。

戚九的脸蓦地红了。

也不用哪里都摸一遍吧?

上官伊吹一脸心疼道,“三日来,你没睡好吧怎么眼圈子黑的跟大猫熊似得”

禁不住捏捏他的脸颊。

戚九揉揉眼眶,“睡不着的理由太多了,不知道大人准备好先听哪个?”

上官伊吹倒是神色不变,“确实也该你睡不着的,毕竟今夜我们便要成亲了,作为新婚前夕的新嫁夫,辗转反侧是应该的。”

戚九惊愕地盯着搂着自己的这个艳美的男人,三日前离开时,他说回来就成亲。

难道说,他就没考虑过自己会拒绝

上官伊吹轻易便看出他的心声,继续道,“阿鸠,我不是随便说出这种话来玩笑你的,如果说有千千万万次,我动过与你结为夫妻的念头,那么这次,我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也是一定要与你举办一场属于我们二人的婚礼。”

“为什么如此急促?!”戚九心里煎熬得厉害,眼前的这个男人,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沉稳有智,做事滴水不漏,为什么现在却像换了一个人,仓促得像个孩子。

上官伊吹眼神坚定不移,完全没有任何退步的可能,“就为死生契阔,吾心悦你,而且……”

“而且什么!”戚九的掌心被黄金牙托割得生疼,他已经得到了上官伊吹允诺的牙骨,却始终得不到他允诺的秘密?!

他离他究竟是近还是远!

上官伊吹道,“总之,这世间,这辈子,这芸芸众生,只有我是真的爱你入髓,而你也爱我,我们必须要永生永世都在一起,生生死死也不能分离。”

掏出一对翅膀状的碧月石戒指,戚九微微挣扎了一下,被上官伊吹套上无名指,而后捏着戚九的手,给他自己也套上。

上官伊吹紧扣着戚九的手,不容抽离,两只戒指在手指的贴合处变成一对完整的翅膀,化作自由的羽翅,缓缓蹁跹。

戚九道,“你这样强迫我,就不怕我恨你!”

上官伊吹坚定的眼神蓦地一跳,搂着戚九的手不断收缩,连他的深情与执着也一并鲜明起来,快要从四肢百骸里爆发。

“若你不愿嫁我,我离开的三日里,你自会逃走,可是你来到咸安圣城,来到我的身边,说明你爱着我,愿意嫁我……对吗?对吗!对吗!”

急.促的呼吸让戚九焦急,上官伊吹的失态却也是戚九的失态。

他爱上官伊吹,深深地爱着,比他记忆里几个月的感情,更加深邃,所以他没有逃走,选择直面疑惑。

戚九微微垂下眼睫,“可是为什么……我不懂……”

上官伊吹见他松动了一丝,简直欣喜若狂,双臂如同悬崖峭壁间有力的藤蔓,把人搂在怀里恨不能粘在一起,“不为别的,阿鸠,不为别的。”

“只为了我死的那一天,不会因为从没有替你穿上喜服,而变成阴魂不散,双目难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