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九幻了一只玉毒蝙蝠,只因此兽携日月,缩千山,是种夜里行路的传说神兽,故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异精道》,照着上面的图合并了三个最具速度的,而创出绝无仅有的。

《异精道》乃是戚九早晨去市廛书斋里淘来的旧书,志怪奇妖不胜枚举,为的是自己鼠目寸光时,替自己开阔些眼界的。谁知刚巧派上用场。

玉毒蝙蝠并不出声,戚九安抚了新幻兽的躁动情绪,揣了书,背着伞,翻身横跨而上。

玉毒蝙蝠腾空临起,绽开的两片黑色翅膀单薄如蝉翼,极能遮人耳目,如夜色里一团虚离的乌云,静悄悄地滑过地面,浮起微风,甚至连烛火皆不会被扰动。

戚九从上官伊吹的书房里顺手牵羊取了张北周境界图,因鲤锦门的门徒需要明确知晓境内的所有城乡县村,故而地图亦是绘制得相当精确。

翻出地图,夜光并不够用,戚九微微勾动食指,簇簇流萤自四面八方随之而来,在地图上盘斡成一颗明亮的光球,一照晰然。

星畔海的名字故而美丽,却不是在海边,而是一个内陆湖滨。湖畔景色隐秀,山角含光,因三面环峰,点缀着各色亭台楼阁,浓柳夹岸,湖堰潋滟,故而星畔海便如坠入凡间的一颗璀璨星子,素有“碧水连天渡银河,一城幽色一城星”的美誉。

戚九到时已经天明,玉毒蝙蝠的细绒随手翻转,由黑转白,等一个猛子扎入荫浓山罅里,就变成了幽然绿色。

令幻兽乖乖听话,戚九简单的寻了处野涧,取水梳洗一番,把长衫上的仆仆风尘一扫而空,才背着伞往星畔海走去。

据闻此地被龙家购置,成了龙氏的私地,因是近些年才置买的,故而周遭没什么高大的建筑群落,亦无明显的城墙围绕,但在不久的将来肯定是要筑堡建邸的,只是迟迟未动工而已。

戚九边走边观察周遭的地形,忖着龙家果然家大业大,竟能选如此风水宝地作祖产,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舍得出大价钱的地方,自然得天独厚,地利人和。

星畔海的西隅地势略高,雨季时不容易被淹,那里尚有些人家,戚九跃步跳了过去。

一片茅草屋堂零散四处,虽谈不上环境优渥,但能醒看鸢浮鱼跃,卧听风弄林箫,常伴青林湖湾,却又是可遇不可求的清闲自在。

戚九抬眼再瞧瞧连片的茅草屋顶,茅草被日照晒得黄里泛白,斑驳杂色,应是老住户的,随便选了一扇柴扉轻叩几声。

就听茅屋里窸窸窣窣,零碎的声音不断,再而有女子轻妙的声音响起。

“来啦~”

开门声,关门声,鸡鸣狗吠声,最后是轻妙的脚步盈盈临近,待把两人之间的柴扉拉开时。

戚九一定瞧清秀女子的脸,失声大叫道,“苏苏姐!竟然真是你!”

彣苏苏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去。“你来做什么!走开!”柴扉使劲一关,把惊慌失措的戚九整个阻隔在外。

戚九赶紧拍门,不停地连续着,嘴里近乎讨饶道,“好姐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应该说你有害我之心,也不该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之下,就质疑你与龙竹焺之间的关系……”

哎!

无论他喊破喉咙,彣苏苏都不再露面,留他唤了一盏茶的时间,也没有给一丝丝的解释机会。

戚九只好趴在竹篱笆外,通过孔隙往院子里偷窥,院落里被彣苏苏打扫得异常干净,饲养的几只小鸡在菜地里捉虫,狗儿慵懒地蜷缩在阳光下,一派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

他只好换了个角度绕道去了茅屋后头,彣苏苏估计正在做饭,徐徐炊烟从烟囱里直攀而上,淡淡的饭香便浮在鼻孔附近,久久滋扰,勾得他的腹中馋虫都快要从嘴里爬出来了。

戚九跟自己打个赌,若是彣苏苏端饭出来给他吃,定然是有可能原谅自己的,若是反之,只能另想他法。

于是决定去借点什么可用的东西,先从左邻右舍里入手,哪知半新的茅草屋里并没有一个人留在家中。

或许都到田埂或林间做活了吧。

戚九如是安慰自己,暂得先幻了一个软椅搬在星畔海旁,眼临碧水,耳听飞吹云移。

全世界突然安静得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这种空虚寂寞感从热闹惯了的人身边跳出来,刚开始仅是润物细无声,接下来则衍作冰雹一般敲打在心头脑海。

再一瞧,三竿上的悬日早已悠去了西陲,纵得耐心再佳,他允诺的三天已经眨眼用去一天。

不能继续干耗光阴,戚九再走到柴扉旁,轻叩一番,对着缝隙唤道,“苏苏姐,无论你有多气我,今天能看见你平安健康的站在这里,我已经十分欣慰了,你心里有怨气,不想理睬我,小弟再跟姐姐道个歉。”

“不过现在我要回去了。”戚九对着茅屋微一躬身,以示诚心,“待我改日再来。”

噗……

一声近乎冷冰冰的嘲讽笑意从柴扉后透出来,彣苏苏轻手打开了门,倚靠在门沿上凝视着戚九。

“你的歉意就如此浅薄吗?”她的手自乌润的秀发间滑拨而下,黑色的瀑布旋即向同一侧挂在肩头,显得妩媚多姿。

戚九立马回身否道,“怎么可能呢!惹你心寒是小弟的过错,若姐姐觉得几个时辰不够,小弟愿意再等两天,直到姐姐消气为止……”

噗……

彣苏苏这次笑得花枝乱颤,“两天应该足够了。”

戚九并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彣苏苏反而拉起他的手,投射出一种复杂而又波动的情绪,对他道,“小九你能来找我,我从内心里已经原谅你了,其实……不论我过去怎么做,现在怎么做,或是将来怎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戚九想,把他像条咸鱼一般撂在太阳地里曝晒一天,算是好的一种体现

难怪人常说女人心海底针,但是自己理亏在前,不由就坡下驴道,“都怪小弟一时糊涂,不该怀疑姐姐,姐姐怎样惩罚我,都是小弟活该。”

彣苏苏深看一眼,“小九,你怕孤独吗”

戚九悄然推开她的手指,“有谁不怕呢?”他的眼睛环视四周,为什么夕阳暮垂了,茅草屋里的人还不回家呢?管不住嘴轻声问道,“苏苏姐,那些房子里的人……”

彣苏苏道,“都是空房子,暂没有人住的。”话音未落,又转道,“不过你来了,很快就会住满了人,只要尘埃落定时,星畔海就会住满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戚九愈发有些糊涂,赶紧转移话题道,“上官大人,谢老痞子,白大神,轲摩鳩,洛川……还有东佛,他们应该不会住这里吧,虽然此地美不胜收,然而我们还有任务要做。”

彣苏苏挥挥手,“并不是让他们住,是将来给你和别人住的……哎,我都快被你搅糊涂了。”

遂扯着戚九的袖子,以美食诱惑道,“走吧,姐姐饿了你一天,也解恨了,现在一起去吃点面食吧。”

一听有吃的,戚九摇起隐形的尾巴,狗儿一般得跟着去了,沿路问道,“突然收到你的请柬,恰好大家都有事,所以我就自己来了。”撒谎的时候微微有些脸红。

“话说,姐姐真的重新返回了龙家祖宅了吗?若不然,为什么邀请我们几个来龙家的购地来赴宴呢?”

彣苏苏脸色微有些事情败露的局促不安,强压下去,用龙竹焺教自己的那一套说辞解释道,“没错,我是龙家嫡孙女的事情,早被族中一房长辈发现,他也是最近凑足了些证据,才斗胆汇报给老祖宗的。”

“我的太奶奶知晓此事非常生气,可是碍于龙竹焺掌控着龙氏一门的命脉,又恐着他知晓了会再寻人暗杀我。”

“所以才替我寻了这块新购置的地界藏身。”

戚九诧异不止,“原来如此,然而不对啊,若是你家老祖宗真的想藏住你,又怎么会大张旗鼓,叫龙辰泰的各铺施米施面,令天下人皆知龙家有喜事”

此计只是为了让上官伊吹起疑的小手腕而已。

反难住了彣苏苏,仅得支吾一声,“我们江湖儿女向来不过问这些,何况老祖宗的心思有一部分要去对付龙竹焺,或许也是为了激将他的另一种手段。”

“当然,叫你们来寻我,我也是存了一些小心思的,实则想借助你们的力量使我摆脱龙竹焺的魔爪。”

“与你说了些狠话,再求你来帮忙,姐姐毕竟是女孩子家,你应懂的。”彣苏苏心里微然叹气,瞎话编的像真话,才是最累的了。

“能替姐姐做些事是义不容辞的”戚九遂道,“如此一来,姐姐的处境确实危险百倍,上次与龙竹焺交手时,发现了他的身上有银碎的幻力。”

彣苏苏的柳眉紧蹙,花容失色道,“那又如何?”

“不太好,”戚九摇摇头,“他那银碎里幻出的烟丝呈黑色,而我的是白色,虽不能以颜色定论,但是筑幻师阶层里没有此等颜色。”

“我恐怕他若控制不好自己肆意妄为,必是要走火入魔,若再恶劣些,银碎寄生入髓,他同会命陨黄泉。”

两人自从交谈,一直对立在竹篱墙外,并不曾入屋,夕阳残照如血,投射出的万里霞光反而叫彣苏苏的脸明显蜡黄枯槁。

“是吗?”她的手紧攥成拳,尖利的指甲深深抠入掌心,直到红润的掌心里硬生生剜出几个血坑,破了层皮。“现在才说这个,恐怕也是来不及了吧……他分明才说了后会有期的……”

她为师父做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到头来竟让自己最爱的人身陷泥潭!

这是恩赐,还是刻骨铭心的报应!

彣苏苏的睫毛扇动得厉害,像垂死在季节更迭的飞蛾,本欲扑向光明,然而漫天风雪掩住了她的方向,连她自己也要迷茫不堪。

戚九睨她一脸生不如死,不由搀扶着彣苏苏的摇摇欲坠的身躯。

“不要碰我!”不知触犯了她的哪根神经,彣苏苏一把将戚九推翻在地。

“都是因为你,你知道吗?都是因为你!”彣苏苏的五官突然扭曲起来,“如果北周从来都没有出现你这个人就好了,我们所有人也不用背负那么多的仇恨与痛苦!”

“师傅也是,竹子也是,还有那些凭白死掉的人也是,他们为什么要为你流血牺牲!你不过是给了他们一点点做白日梦的能力,为什么大家前仆后继地要替你赴死!”

“你终究是个来自异族的过客而已,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你众星捧月!信奉你如神祇!”

“你就应该被女帝羁押在深宫大殿里,终生不见天日,上官狗贼居然把你弄出来又藏起来……他也是疯子!他也是个疯子……”

彣苏苏蓦地捂住嘴巴。

她说了最不该说的话,尤其在知道龙竹焺即将面临何种危险时,她说的每一个字眼都是缺乏思考的。

原本自己与龙竹焺商榷好,引着戚九孤身来星畔海,而龙竹焺则去把上官伊吹一伙人趁夜连根铲除,只要能把戚九留住两日,上官伊吹死亡的可能□□大。

然而所有精密的计划,皆被戚九无意间的一句话彻底粉碎殆尽。

戚九并不明白彣苏苏话里究竟含着什么意思,但他明显感觉亦不是很好。

不由问道,“苏苏姐,你的意思是……”

余下的话,已经不需要再说出口了。

“不不不!”彣苏苏疯了一样的跪在地上,“姐姐刚才都是说的疯话,我可能最近一直情绪低落,所以胡说八道的……”

越描越黑。

戚九连着退了好几步。

“你说认我做义弟这件事……恐怕也只是另有目的吧……”

戚九的心口仿佛压下重碾,把他的所有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情感,碾作尘芥。

他本不该来,正如他现在立刻就该走。

戚九环看了一眼四周,没有任何埋伏的迹象,然而轻松就能击垮的一些信任。

永远不可再生。

他翻手拿出雷肜伞来撑于头顶,在彣苏苏满是懊悔的面孔前遮住了孱弱的身躯。

应该说声各自安好。

但是强烈的背叛感令他如梗在咽。

刹那间,彣苏苏亲见他的身体融化在纸伞里,就那么一丝一毫地溶解,仿佛被什么消磨殆尽。

戚九走得极快,完全没有察觉出对方怔若木鸡的骇人表情。

等人走得不见踪迹,彣苏苏始才哇得一声尖叫,直刺入林,悚厉的声音仿佛能撼摇大地。

接着她开始不停地呕吐,宛若食用了鹤顶红一般,连黄绿色的胆汁险些被吐个干净。

有人踏着矫健的飞步,从星畔海的另一端折来。

居然是龙竹焺,他临行前右眼一直跳得厉害,极度担忧自己失算,上官伊吹会跟着戚九来,所以派了几个特殊的人去截杀上官伊吹,布局谋划才更为妥帖。

此一来,就看见彣苏苏蹲在地面上,生不如死的可怖表情,三步并作两步把人抱了起来,忧心忡忡道,“戚九没来吗!或是他刚走!该死的,他对你做了什么!!”反复催了几次,彣苏苏只是神魂颠倒道。

“他竟是那个样子,他竟是那个样子……”

“我们做的事,师父做的事,千千万万筑幻师们做的事……完了,全完了!”

像是一语双关,彣苏苏疯狂焦灼的内心,反而平静如波涛万倾的江底,所有的事情都归于死寂。

从自己苦心经营,到伪装的身份被随便暴露亦好,从得知某种见不到的传闻秘事也好,甚至是戚九那种绝对不能外传的模样也好。

真的全都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