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环皎亮,自上官伊吹高抬的手里欻然飞出,对准了埊水中惊慌失措的暗影,一刀必击。

待月刀即将入水的瞬间,龙竹焺的体型竟然变得十倍庞大,衣衫随着膨胀的肌理碎作破布,精赤的肌肉如重山叠丘一般雄健,头发背脊如草芽繁荣,厚厚密密地生出一层坚硬如铁的虎绒皮,变成了一个半虎半人的人兽。

幻形时,一边拼了性命迎头一撞,与巨大的月刀重重相击。

他的虎头定然是不遑多让,对击后幻月弯刀刃面产生的余韵绵长而薄厉,整个埊水的每一滴水珠,都被声浪倾袭,自里及表,颗颗摇颤不止,连带着岸边的浅滩野地里,纷纷震开无数裂纹。

埊水仿佛煮沸的热汤一般腾然不息。

龙竹焺操起虎尾一抽钢刀,华白的月刀瞬即砍入鼋鼍兽的铠甲,从头到尾,一劈两半。

上官伊吹早见情势不妙,卷起血琥珀,轻身而跃,两只脚急点数步,旋身立于月刀之上,仿佛足蹬月华,踏浪而去。

鼋鼍兽的尸身如两山崩摧,上官伊吹随刀滑行,至尽头,回踢一脚,月刀登时折返,以浩瀚之力滑向谢墩云。

谢墩云领悟,以开山巨力自水中跃起,抄手握住刀柄,紧咬牙关,挥手一掷。

月刀受了两层力道加持,自然刀锋如飓,迎头砍向龙竹焺的头顶,势必让他步鼋鼍兽的后尘。

龙竹焺提出一拳,准备将月刀以拳力绷碎。

颤抖的埊水突然出现了四个巨大的漩涡,仿如不计其数的珍珠倒入石斛,漏入水底。

砰砰砰砰,四发齐响,水层凹而又升,溅至极高时衍作四个顶天立地的水人,一个一掌拍下,在水面炸起千层巨浪,莫说上官伊吹几人,连他幻作的巨然月刀一并被水浪拍灭,沉入水底。

另外两个水人捡起鼋鼍兽的尸骸,接下来重重砸向上官伊吹的头际,巨浪高掀列如排戟,恨不能将其粉身碎骨。

而后一个攥紧龙竹焺,提腿沿着河往远缓缓奔去。

眼瞅着他欲要逃走,轲摩鳩突然骑着三头巨鹰滑向第四个水人身前。

原本他和上官伊吹早就商定好的,表面上说在一涧天外设幻,实则以幻兽挖掘埊水水沟,引洪流倒灌一涧天,全淹谷道。

恰好在不远处,便瞧见巨大水人兴风作浪,前来助阵。

轲摩鳩高飞而告诫道,“雕虫小技而已,竟然敢伤害我最珍视的朋友,绝不饶你!”

三眼轮环幻印内,白色的幻丝密密而织,碧波荡漾的埊水开始汩汩蒸腾而起,自水逆行变作缥缈的烟气,愈来愈轻,汇聚天空变成一大片接天连地的雨云,垂铅压低,压抑地笼罩着任何一条能逃生的道路。

围攻上官伊吹的水人见势不妙,纷纷撂下鼋鼍兽的尸骸,朝旁处奔去。

一道天雷自厚积的云层虺虺炸起,胜于天公手执的钢鞭,重重击打于水人之上,抽作零落的水花,滚落淤泥,溅起点点风尘。

河道内的水眨眼越来越少,几乎能看清水底淤泥里翻滚的鱼儿,以及瘫在原地的水草石沙。

上官伊吹几人从水中轻易脚踏了地面,除了脚底的烂泥极难走踏,然而一目辽阔,连那个妄图解救龙竹焺的家伙一并显形无余。

龙竹焺在水人掌中已是癫狂,朝看不见地方喊道,“走走走!你若不走!咱们都要死!”催促的语言形如虎吼,只有对方能够听得明白。

“或者,我现在就死在你的面前!”已是黔驴技穷,龙竹焺飞身一跃,从水人掌中纵而摔落,四爪落地后,笔直地冲向上官伊吹等人。

他的虎爪威猛至刚,背脊处的硬毛骤然燃起火焰,熊熊红光仿佛传染,引燃了视野里每一处空阔。

火舌舔去了草叶的鲜绿,如业火焚灼的红莲,一瞬间挤满了近乎枯竭的河道。

千万火莲朵朵盛放,于天地云泥之间,仿佛灼灼华丽的绘笔,选最触目惊心的艳红,于整张画卷里填塞充盈,待至高.潮弥热时刻,便是地狱浩劫。

云蒸蔚火,水雾蒸腾,火势汹涌,摇撼着每一颗被热浪倾袭的心房。

上官伊吹本应该召唤自己的幻器,然而无边无际的火红冲入眼帘之内,竟叫他有一瞬间的晃神。

连头顶的长发亦开始散出焦灼的气息,而他自脚底心却没来由得森寒砧骨,两双骨节明细的大手紧紧攀着血琥珀的肩膀。

明艳的目光里不觉浮出恶魇一般的光芒,盯着横冲来的龙竹焺,俨然无法挪开一步

谢墩云蹒跚着捡起环月弯刀,远远掷给他道,“花鲤鱼,快砍呀!莫发怔!”

环月弯刀近擦着上官伊吹的红衣而过。

“嘶啦!”

刀锋划开他的衣摆,露出一截空白,仿佛喘不上气的鲤锦,连他官服间的鱼纹也病恹恹得起了瘟病似的。

轲摩鳩暗叫“该死!”临空俯瞰,撑手自云翳中幻出另一条闪电,攒集了雷霆万钧的强劲之力,一发抽向龙竹焺的虎脊。

残存的水人自泥沼里凝聚了奄奄之息,抬手抵死扔出一块巨石,猛地砸向轲摩鳩的身后。

轲摩鳩隐隐感知,错身一避,手中操纵的电脉顿失准头,煊赫雷电窜如疾箭,笔直刺向了上官伊吹。

一眨眼后,上官伊吹即是灰飞烟灭。

轲摩鳩痛苦地喊着不要啊!他收敛起来的小铜夜香壶许久不见动静,骤然复活似的不停震颤,壶内发出嗡嗡叮咚的声音。

三根煞魂钉缓缓往壶外艰难推出,前后共落下两根,唯有一根露出半截,再也不能多移一毫。

壶内又沉寂下来,仿佛死透一般,遂而,壶口软木塞子的夹缝里激出一丝丝的金亮,初时若有似无,待光芒满满于壶内横冲直闯时,壶面自内印出密密麻麻的梵文金字。

小铜夜香壶炽如灯盏。

終至极限时,登时爆裂几瓣,

时间仿佛静止。

壶中喷发的金光,临过轲摩鳩时,织出一方坚实幻盾护住他的身体。

转眼冲入厚积的云层,仿佛热油里倒入的凉水,噼里啪啦自天上降下倾盆大雨。

雨滴颗颗饱含金光,与火莲相逢时仿佛灵液降世,炽热的火焰一瓣瓣缓慢闭合而起,拢聚作含苞待放的柔弱姿态。

大雨倏然填满了埊水河道,洪涛聚掀,洄吞之势浊浪排空,云层衍薄,透出霜冷的月光,天地抖擞。

金光粼粼,所行之处莲火缓缓摇曳,随之倾倒,朵朵传递,将谢墩云与东佛移至河畔。

“有我,谁都动不得他!”

戚九身披五彩霞光,赤着脚丫,一手扯住雷电的尾端,抖手化成一道锁链,再一指悬定半空的龙竹焺,把他缠得密不透风,甩至岸边。

一切只在一眨眼间。

他含情脉脉靠近纹丝不动的上官伊吹,同瞧了他手中的血琥珀,竟有些嫉妒。

再一眨眼,血琥珀于二人间变作流萤,翩翩起舞飞离。

戚九踮起脚,吻了吻上官伊吹干涩的嘴唇。

静止的一切倏然解冻,巨涛从戚九背后溅起,无形的幻帐阻隔了所有危险,

上官伊吹的美丽眸子渐渐凝聚了生气,转了转,润出了淡淡的水痕。

“阿……鸠”

“别说话,吻我。”

戚九已经被上官伊吹狠狠咬住。

柔软的触感亦如初绽的花瓣,层层化开,更是饱含蜜汁的丁香花泉。

上官伊吹仿佛饮醉了,双手抚触着戚九的脸颊。

戚九的双颊骨皮清瘦,愈发显得脱俗出尘,然而却是温的,软的,湿润的,甚至还带着熟稔的轻颤。

他的阿鸠是栩栩如生的人,并不是尸体。

心里千疮百孔的沟壑,被满满地填埋着,劫后余生的疯狂的火,简直把上官伊吹的理智焚干。

“你……叫你再敢离开我!”

上官伊吹一口咬在戚九颊侧,失而复得的癫狂让他很快尝到了血液的甘甜。

三日,他再不回来,他就吃了他。

现在,他回来了。

上官伊吹想,依旧得吃个够,免得是华魇一场,梦醒了是空罔。

连着骨头带着筋,全部吞入腹内。

戚九轻轻一唤,“伊吹,好痛……”

埊水仿佛天成的被衾,缓缓将二人盖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