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波西觉得他是言重,不由争辩道,“除了容貌不似原主的神韵,余下的皆是我们兄弟从烨摩罗特意寻来的,你们北周有句俗话:照猫画虎,难不成这里面还没有一个能让公子用得着的?”

“况且,您也只看了区区一眼,难道没有走眼的时候?”

龙竹焺旧话重说道,“没有,全是废物。况且,你若质疑商人的眼光不够独到,不如去质疑自己究竟会不会正确使用北周的俗语。”

话语伤人,波波西感觉自己受到侮辱,可是龙竹焺并不会道歉,而是在对方毫无防备之时抢先一步掀开了铜箱子。

谢墩云半个身体正挂在箱子的夹缝中,本准备脚底抹油开溜而去的。

猛地见他,进难退亦难,遂招手道,“无需细瞧,老子是黑头发,黄脸盘,绝对不是龙少爷想要的烨摩罗人。”大脚一踢箱盖,反折过去险些砸断龙竹焺的腿骨。

龙竹焺弹跳一跃,点着横来的箱盖边沿,借力旋踢,动作敏捷如风,快似宝马。

谢墩云对着他的靴底迸出一击老拳,强强劲逢,绷出的蛮力足以破墙凿山。阵阵透麻的痛感瞬时贯穿谢墩云的拳头和龙竹焺的脚底板。

二人各退一步,分别甩甩犯麻的肢体,互相仇视对方。波波西已然开启通天眼幻印,他并没有多用几分力道,铜箱子周围的底部登时钻出来十数条手臂粗细的藤蔓,或掐或拖,死死钳制谢墩云的一举一动。

此幻觉七成逼真,肉眼凡胎自然不可区分。

白式浅闻声回首往去,看见谢墩云脸冒紫光,俨然快被窒息,寸步难移。但他绝不呼救一声,唯恐是让白式浅把戚九安全送出。

戚九触目惊心道,“反正都是作幻,今天就跟他们拼了!”抬手微勾,金顶毡帐的帐顶被人从外面空手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露出毛长体壮约两丈高的白面狌狌。

狌狌竭力嘶吼,一拳凿入地底半米深处,顷刻地摇毡动,里面的烨摩罗筑幻师震得人仰马翻。

白式浅滑起脚步,捻足十成专注力,劈伞一刺,光芒敛起苍溟,直劈入缠着谢墩云的藤蔓,雷肜劲出,光涛喷薄,敛刚于柔,兹得消散。

天下至珍至奇之幻,无不克于此器。

顿时,谢墩云身上捆缠的藤蔓化作齑粉,整个人如涸澈之鲋,扶着箱沿大喘气息。

白式浅混乱中瞧他难受得紧,裸出的脖颈间被藤蔓盘缠时留下的印痕,靡靡得冒着丝缕烟气。

不待他细看,谢墩云早已火冒三丈有余,腰间蹀躞一拔,步卅狂刀自掌心倏而伸大,被他攥着刀柄一刀砍去,铜箱子当即打成烂铜碎片。

炸飞的碎片横斜,几个刚刚翻身的烨摩罗人恰巧再受重击,当即穿膛而过,每人胸口都打出许多血窟窿。

波波西尤其看中自己的兄弟情义,单手解开肩头披裟,野蛮抛向谢墩云。

几只额纹斑虎从披裟间凌空钻出,与谢墩云的狂刀咬成一片。

与此同时,余下的烨摩罗人也发现了戚九的存在,恰好戚九头上的帽子落下,卷发披散。

其中一个对照水人中的郎君模样,转而再看他的脸。陡声大叫,“这个气宗余孽长得尤其相像!”

果不其然,龙竹焺与钱掌簿也盯上了戚九惊愕的脸庞。龙竹焺捏着手中白球,心底眼中一番快速描画,对烨摩罗人道,“拿下他,我出一百倍的金碟子。”

众人立刻围向戚九,戚九对白式浅喊道,“你好生与谢大哥并肩作战,无须管我,我自有办法。”话音落,操纵白面狌狌放手一扫地面,把两缠着谢墩云的猛虎捉了两只,塞入口内放肆咀嚼,眨眼成了齑粉。

戚九抓紧白面狌狌的皮毛快足一蹬,顺利攀登而上,扶着幻兽的头颅站在肩侧,纵着巨兽再一脚踏去,踩扁另两只额纹斑虎。

“气宗余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波波西的爱兽眨眼死了四只,也不客气,一脚踢翻了众多百臻箱里的一个,昂首大笑道,“依你皮相,若真是烨摩罗人,也该知晓通天眼幻印究竟是根据什么炼化而成的吧?”

轲摩鳩说过:阴灵。

被踢翻的箱匣内,蓦地如寂静之地,落针有音,宛若死亡摆在面前,却不知它何时拥抱自己,故而汗毛耸立。

呜呜呜呜~

男男女女幽咽低沉的哭声自箱中漫漫而出,带着乌鸦与猫头鹰的嘶唵,坟头枯草的沙沙摇动,幽暗荒芜的霊火,一众乌烟瘴气侵袭了整座毡帐之内,仿佛于地狱之间没有寻到出入的路口,徘徊于人间不能离去,久久逗留便心生怨毒。

戚九骑着白面狌狌被涛涛阴灵围在中央,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呼,缕次有哀怨的声音吹过他的背脊,试图嗫咬过他的每一块皮肉,轻言细语如同茹毛饮血。

“好不想死啊~好不想死~”

“黄泉路好冷啊~我的手冷冰冰的~”

“我的胳膊被秃鹫啄尽了~腿也被野狼叼走了~内脏四分五裂,散作各处,成为可怜的白骨~你的活肉好素香啊~给我吃一口可好~”

戚九严道,“滚!”

白脸狌狌的巨手一拍,将呜呜咽咽的怨灵拍开些距离,但是更多更惊悚的阴灵几乎贴在了戚九的身体周围。

细细碎碎的耳语犹胜离世前的不甘不愿,合成一句句最击杀人心坚毅部分的灵语。

“你为什么不死~”

“什么在支撑着你~”

“你……最害怕什么降临……”

阴灵们的森森吟诵忽然被通天眼齐一召唤,天地间陡然换了种颜色,打在脸上的不再是残肢烂臂,更不是流淌着酱紫色污秽血液的泪汁。

而是刀子一般割心的风沙。

历经三天三夜。

幕天席地的黄赤色烟沙将戚九的视野里满满包裹,连蔚蓝的天空此刻看起来都是如此压抑低沉,如同被污染的黄布遮掩了任何逃生的方向。

白面狌狌早已无影无踪,狂沙惊粒,排浪高叠,连小石子在沙暴的掀涌下,都如弱叶一般敲击着沙漠里的一切生灵。

不。

莽莽黄沙如同吞噬生命的死沼。

仅有戚九一人在蹒跚而行。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他手里勉强执着一根木杖,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一波接一波强大的沙浪吞没。

纵然脸上紧紧包裹着一层头纱,但是耳眼与鼻孔里早被细沙塞得满满。脸上的皮肤更被沙子颗颗打磨,粗糙而又苍灰。且不要说喝一口水,就是他用干燥的舌尖舔一下唇皮,都要瞬间流出血珠来。

可他不能浪费,乘着焊热的沙漠蒸发之前,撮着嘴把血珠子自己饮去。可是如此势必会扯动嘴角厚积的裂口。

往骨髓里疼。

他的周身除了一身衣服,便是单薄的皮囊。所以他得继续走下去。

不停不停不停地走……

直到最后一块脂膏被肆虐的风沙刮尽。

直到秃鹫群都嫌弃他的烂肉不够填饱肚子而远去。

直到他的双腿被沙坑填埋,陷入伏地,风干成一具无名的枯尸。

在这些所有不幸罹临之前,他会不停地走下去。

沙漠会历练一个人的意志,同样也会将意志摧毁到分崩离析。

而他,天生为意志而活。

所以,戚九执意前行。

一卷沙浪终将他嶙峋的枯瘦身影拍灭,戚九从高耸的沙梁间滚身落下,直到骨头险些散架了,他使劲最后的气力,才在木杖的支撑下停住身体的翻滚。

好险,他眯着眼睛瞧了一瞬,再往下滚,沙梁若倒坍下来,必将他吞覆沙底。

戚九颓然地眨眨眼,沙粒自他黑密的睫毛间簌簌落尽,眼泪是最奢侈的水源,他一想到自己需要重新蹬回沙丘之上,根本连绝望的机会都没有。

索性摸摸自己的水袋,早成了干瘪的装饰品。戚九只得再伸舌舔舔破裂的嘴唇,狠心挤出一滴血来慢慢回忆。

好腥咸。

戚九那右手轻轻抚触自己的干裂唇瓣,手背间骤然显现的银碎无意割了他的嘴。

好疼!

疼痛让他清醒,甚至是豁然开朗。

这些都是幻想啊!

银碎的突然存在仿佛冥冥中扯了他的神经一把,令他有种被人深深愚弄的气愤。

“该死的灵宗!”

他低咒着,整个人因为勃发的希望而神采大振,凝聚了所有的怨念和火气,熊熊燃烧。

谢墩云两人依旧在与其他的烨摩罗筑幻师苦苦战斗着,可惜谢墩云头部被铁锤击打过,不能久战,很快就只能捂着头顶,晕在一旁瞎哼哼。

全靠白式浅独当一面。

退身而出的波波西掏出一颗新的水人,阴灵中央的戚九形如木偶,他的绝望表情证明,他已然被自己最害怕的梦魇怔住了。

那颗水人放在地面眨眼变大,张开大嘴准备将戚九吞入腹内。

不料。

戚九的右掌与银碎的嵌合间,陡放出一丝丝金色的光线。虽然只有一星半点,却射透了阴灵编织的鬼彧。

一点,两点……

直到虺虺光芒找到了最终的突破口,鬼彧中的沙暴仿佛转移了方向,从戚九的掌心一涌而出,沙淘光簸如唯快不破的万千利刃,弹指一挥间,将阴灵冲杀得片甲不留。

残存的阴灵哀嚎着逃回百臻箱,自己阖上了盖子,整个箱子瑟瑟发抖。

在场的所有烨摩罗筑幻师捂着头顶的通天眼幻印,满头飘洒的金光风暴汇作牛角,倒扎进幻印中心,刺入颅脑,毫无留情。

钻心刻骨的疼痛让几人不由哀嚎不断,甚至比阴灵的叫声更加凄惨几分。

整座金顶毡帐里沙光大涨,须臾,一座巨大的沙丘自戚九身后拔地而起。

达至高无上的境界时,漫漫金沙往四面八方滑落,露出来了一尊非男非女的庞大金身神灵雕像,右掌五眼齐睁结大织幻印,睥睨苍穹,首顶通天眼时开时阖,思维有度,幻海无涯。

雕像通体华贵气派,珠光宝华,不通北周,源于异邦,妖娆的姿容分作两半,一边是万象幻化的绝丽容颜,足可倾天慕地,另一边则万象疮痍,虚法凋敝。

身为形束,生则有际。

思为心开,死则无涯。

毁灭即永恒,应证此道。

戚九立在神像之前,缓缓睁开瞌睡的眼睛,仿佛大梦初醒。

波波西领着烨摩罗筑幻师连滚带爬跪于神像面前,额际骇得不停冒着冷汗珠子。

戚九懵懵懂懂地回首。也吓傻了,赶紧跪下。

那几人不约而同打出自家幻印,以最高礼节朝神像求饶道。

“破魔裸母神懿尊。”